第十七章 无能的力量(第7/13页)

再见他是在草地上,几个孩子滚在卢安克身上折腾,我说了句:“老师会累的。”

有孩子松开了:“会哦。”

这个小皮孩掰着卢安克的胳膊看他:“你会死吗?”

“会。”

“你死就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舒服就行。”

小黑脸上的表情狡黠又凶蛮,我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应答。卢安克搂着他,对他微笑:“是啊,想那么多,多累啊。”

我对这些孩子中的一些有偏爱,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来,就算我的记者身份要求我,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我不明白,难道卢安克没有吗?他把小黑脸和小圆脸一边一个都搂在怀里的时候,是一样的感情吗?

我迷惑得很。

我先拐了个弯问他:“你认为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自己作为老师,想象学生该怎么样,总是把他们的样子跟觉得该怎么样比较,是教育上最大的障碍。这样我没办法跟他们建立关系,这个想象就好像一面隔墙在学生和我之间,所以我不要这个想象。”

我有点懵:“我们平常接触的很好的老师也会说,我想要一个有创造力、有想象力的学生,难道你没有吗?”

“那学生做不到,他会不会放弃呢?会不会怪这个学生?”

哦。

他说好感与反感是最有危害的心态:“我以前考虑过很多方法,最后放弃了,方法都没有用,总是想着这个,没办法真正去看学生是什么样子的,如果很开放地看得到,很自然地就会有反应,适合学生的反应,而这种反应学生很喜欢,很容易接受。”

我说:“那很多人觉得,你只是一个生活中陪着他们的人,你并没有在教育他们啊?”

他说了一句,当时我没有注意,日后却不知不觉盘踞在我心里:“教育就是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不管是故意还是不故意。”

我憋不住,直接问:“那这个孩子说你死跟我有什么关系,这话你听了不会感到不舒服吗?”

他笑了一下,脸上纹路很稠,说:“我把命交给他们了,不管他们怎么对待我,我都要承受了。”

在课堂上,有时男孩子大叫大闹,甚至骂他嘲笑他,卢安克无法上课,就停下来。他说自己也有发脾气的冲动,但立刻抑制,“我受不了凶”,这个抑制比发火会更快地让班里安静下来,男孩说:“我管不住自己,你让我出去站一会儿。”卢安克就开门让他出去站着。

我转述孩子的话:“他们说你太温柔了,如果凶一点会更好。”

他说:”有的人他没有承受能力,别人骂他,或者对待他不好,他承受不了,所以他必须反应,本来不想打人,但因为受不了就必须打人。他控制不了自己,就是心里不自由所以他说:“我像接受淋雨一样,接受他们带来的后果。”我问过卢安克,为什么学生之间的攻击行为很频繁?

“那是他们的教育方式。跟父母学的。学生也互相这样教育,他们没有看到更好的方式。”

我从来没见过他跟孩子讲什么大道理。“语言很多时候是假的。”他说,“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才是真的。”

他让学生一起画画、做音乐,一起拍电视剧,主人公是一个最终明白“人的强大不是征服了什么,而是承受了什么”的孩子。他说:“要通过行为来学习,不是说话,说话是抽象的,不侵入他们的感受,但用行为去学习,更直接。”

“但你觉得他们能理解吗?”

“可能头脑想不到,但他们的头脑中都存在,他们已经接受了,没理解,但大了,他们会回忆,会理解。”

卢安克说:“文明,就是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

那个黑脸的小皮孩,只有待在卢安克怀里的时候,才能一待十几分钟,像只小熊一样窝着不动。即使别人挑衅他,他也能暂时不还手。他陪着这些孩子长大,现在他们已经六年级,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这些小孩子,一人一句写下他们的歌词组成一首歌,“我孤独站在,这冰冷的窗外……”“好汉不需要面子……”大家在钢琴上乱弹个旋律,卢安克把这些记下来拼在一起,他说,“创造本来就是乱来。”

这个最皮的孩子忽然说:“要不要听我的?”

他说出的歌词让我大吃一惊,我捉住他胳膊:“你再说一遍。”

“我们都不完美/但我愿为你作出/不可能的改善。”

我问:“你为谁写的?”

他指着卢安克“他。”

做这期节目时,我和老范一反常态,只谈技术与结构问题,不谈任何内心的事。后来看她文章我才知道,她也在这过程中无数次地问自己:“我自问我为什么心里总是这么急呢,做节目的时候急,没节目做也急,不被理解急,理解了之后也急,改变不了别人急,改变了也急。为什么我心里,总有那么多的放不下,那么多的焦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