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赋(第9/11页)

战争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对手。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因为没有对手当然无所谓战争。但这里所指的对手是就本原意义而言的,即质量上大致处于同一档次的双方,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棋逢“对手”,正是在这种碰撞中,战争精神才闪射出不世之光和极致之美。

我们来看看这些对手:恺撒和庞培、汉尼拔和西庇阿、拿破仑和库图佐夫、巴顿和隆美尔、朱可夫和曼施泰因,当然还有东方古国的黄帝和蚩尤、项羽和韩信、诸葛亮和司马懿、岳飞和金兀术、袁崇焕和皇太极等等,读着这些名字,你就会感到一种冷峻峥嵘的质感和倚天仗剑的豪迈情怀,这些都是高质量的对手,他们之间的碰撞不光是意志和智慧的角逐,也是个性和人格的对话。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之间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幸遭遇了,他们都在遭遇中付出了全部的心智和能量,并且体现了那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极限。他们互相隔离又互相贴近,互相傲视又互相尊重,互相仇恨又互相渴求,互相摧残又互相呼唤,互相对峙又互相濡沫,因为对方的分量就是自己的标高,而自己的存在又恰恰体现了对方的价值。有如一经一纬两根力线,他们共同编织了人类的战争史,这中间任何一根力线的质量,都将决定战争的档次。

这两个名字上面没有提到:鲁登道夫和勒芒,就先从他们说起。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作为中立国的比利时是不设防的,直到战争爆发前夕才匆匆组织了一支军队,默默无闻的勒芒将军奉命防守列日的12 座炮台,而站在他对面的则是赫赫有名的鲁登道夫。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较量,德军的炮队里拥有当时世界上威力最大的四百二十毫米攻城榴弹炮,这种绰号“大贝尔塔”的家伙十分了得,可以把一吨重的炮弹发射到九英里以外。他们原以为列日会像温驯的羊羔一样迎接德军的铁骑,但勒芒和他的士兵硬是坚守了一个星期。请注意,这一个星期对当时的欧洲战场至关重要,英国的军事史家在战后分析道:“列日是丢失了,但由于拖延了德国的进军,它对比利时的协约国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炮台失守时,勒芒将军被俘,德军破例没有取下他的军刀,这是对一个军人的赞赏——尽管他失败了。勒芒和鲁登道夫似乎不是一个级别上的对手,但由于其精神的强悍,他受到了对手的尊重,在这一点上,德国人做得比较大气。鲁登道夫曾参与修改通过比利时包抄法国的“史里芬计划”,战后又和希特勒一起组织纳粹党,政治上的名声很臭,但在作为军人这一点上,他起码是合格的。

但同样是败军之将,同样是在军刀这一体现了军人荣誉的细节上,奥地利的维尔姆泽元帅就比勒芒将军沮丧多了。维尔姆泽是19 世纪初期欧洲享有盛名的元帅,当他率军在意大利北部的曼图亚要塞和法军对垒时,他七十二岁,而他的对手则是二十七岁的年轻将领拿破仑。结果,维尔姆泽战败投降。受降仪式是隆重而盛大的,当这位年迈的元帅走到胜利者面前,恭恭敬敬地缴出军刀时,却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拿破仑,而是一名级别较低的军官,这最后的一击使得老元帅目瞪口呆。其实,拿破仑并没有想得这么多,他只是以那惯有的风格马不停蹄地出击,当曼图亚要塞尘埃落定时,他已经闪电般的出现在博洛尼亚战场上。至于受降仪式,那没有多大意思,尽管让手下的人去张罗好了。但不管怎么说,年轻气盛的拿破仑在潜意识里可能并不怎么看重维尔姆泽,因为这位老朽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这是奥地利元帅的悲哀,他戎马一生,最大的遗憾并不在于最后吃了败仗,而在于没有得到对手的承认——特别是拿破仑这样有质量的对手。

真正有质量的对手是这么一种关系,他们并不因为对方的伟大而渺小,相反,他们会当之无愧地分享对方头顶的光环,连他们身后的青史上的书记也不会轻慢地遗忘对方。这实在是一种幸运的纠缠,既险象环生又缠绵悱恻。他们就这样在纠缠中共同创造和升华,并由此走出孤独,获得自由与快感。这一切都体现了生命存在的某种本质,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爱的方式。这样的对手难道不应该誉之为伟大、誉之为经典吗?

拿破仑一生中遭遇过无数的对手,但真正够格的只有一个,他就是俄罗斯的独眼将军库图佐夫。

他们的第一次遭遇在奥斯特里茨,库图佐夫惨败,并且差点当了法军的俘虏。但平心而论,库图佐夫不应该为失败负责,因为他这个名义上的总司令,一举一动都受到沙皇和奥皇的牵掣,而拿破仑则拥有绝对的指挥权。但就是在这场不对等的较量中,他们认识了,如同大山和长河在某个切点上猝然相逢一样,他们匆匆对视又匆匆分离,却各自都在心底里欣赏对方:库图佐夫领教了拿破仑雷霆万钧般的迅猛和果决,而拿破仑则感到了库图佐夫的老谋深算和不可捉摸。于是他们都选择了对方,把对方摆到了值得一搏的对手的位置上,因为真正的较量迟早要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