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2/3页)
有时侯,简直想走上前去,拉着他们的手,直截了当问一声:孩子,我哪儿得罪了你们?为何这样看我?我猜想,他们会做出很诧异、很无辜的样子:什么?哪儿啊?您这位大叔,精神有问题吗?
2011年春天,中国到处唱红歌。祖籍德国的美国犹太政治家、中国政府的老朋友基辛格博士,据说也去重庆参观,之后大表赞赏,直说新中国应该有文化身份,道德精神很重要。当时我人在柏林,北京《新世纪》周刊来催稿,然而我自觉灵感枯竭。后来绞尽脑汁,瞎编出一篇或许牛头不对马嘴的《新三桶》。对国内思想界郑重推出的“通三统”理论和蒸蒸日上的唱红歌运动,表达不乏善意的一点点嘲讽。
那两三个月里,红歌的盛行让我联想起另一个悠久而且痛苦的话题——作为红色大陆中国的后裔,怎样理解“民族固有的美”;怎样面对我们的精神符号和文化身份。与此同时,在暖风习习的柏林之春,满大街扭捏作态的美国酷青,数量和密度骤然增多。而我对他们的厌憎和反感,亦攀升到登峰造极的程度。
因为撰写那篇题为《新三桶》的荒诞文章,我重新研究并思索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京大院文化”。年轻人总要折腾点儿事,总要闹些反叛,从红卫兵大检阅到798、鸟巢、SOHO、大裤衩,在话语和审美风格上,未必存在刻意的连续性和一体性,但是总归彰显了某一个地方、某一种口音的中心意识。说到底,就是一种精神特权、文化定义权。占据中心的模糊人群,从青涩少年到奸诈老年,对这份特权会有本能的体悟,会竭力翻新并维护之。
从地图上看,从柏林、维也纳、基辅到伊斯坦堡那么一个狭长四边形,在过去一两百年中,终归是一块是非之地;语言、宗教传统、文化身份、集体审美和民族气质犬牙交错,相互缠绕,边界数次重划。也可以说,这片幽绿色的土地,是身份角逐的前沿阵地。为了理解一波又一波涌到柏林的小酷青们属于何方“大院子弟”,也为了疏解自己的严重不快,我开始研究欧洲各族群之间的复杂历史。我能辨出某些特殊口音,长岛,布鲁克林,曼哈顿上城。大约20年前,我和他们的师姐辈在曼哈顿一道混过。后来,在莫斯科飞纽约的班机上,我还会见到从特拉维夫转机过来的乘客,也是同样的特殊神情、纽约口音。
几百年的宗教纠纷、族群纠纷、人口迁移、文化演变、热战和冷战,这些问题太悠久、太复杂,我不敢妄下结论。从纯粹主观角度,我已确知问题出在哪里——我是指在我和小酷青们之间。比如说,我知道在他们中间,许多人的祖辈来自这片狭长的四边形是非之地,以乖戾、激进、任性的顽少姿态,象征性地对柏林实行重新占领,以标举、捍卫一套正在稀释和萎缩的文化特权与精神优越权;在一个话语含混、债台高筑、共同身份开始解体的“西方空间”,孩子们实行另类扮酷式西方版“通三统”,如同北京大院子弟在红色暴力消退的赚钱时代,以“顽主”和“玩先锋”的方式,伸张并重新确认自己的口音优越、血缘优越。
地位受到威胁时,人的反应是直觉、本能的。社会体制中的大人会尽力掩饰,初出家门、体验自由的青少年,则倾向于坦率表露,也未必辅佐以明确观念或意识形态。以我这种肤色、背景和语言经历,在中欧、东欧那块历史文化是非之地穿梭流窜,恐怕是无意中揭开了一张我不能也不该掀开的,专属“那些人”的身份底牌,所以领受了他们的无尽敌意。假如我的视野、趣味甚至外表形象更接近于,比如说2012年第一位中国诺奖获得者,也许小酷青和他们的长辈们会对我友善很多。因为在一个大伙默契的文化符号食物链上,给我的肤色和种族,就是特地留了一个那样的位置。于是我在柏林的经历,和关于“民族固有的美”那样一个悲伤的话题,就是有了暧昧、黯淡的联系。
2012年底,我回北京商讨此书出版事宜。在黑雾降临的前一个星期,我一时兴起,借“小三通”之便,邀朋友一道从厦门坐船去了金门岛,看了沙滩边展览的机枪、碉堡、大炮和坦克。因为是昔日战地,金门岛没被过多开发,四处郁郁葱葱、清风扑面。我坐在铺着青石板的小路边,旁边是一幢空空的寺庙和传统闽南式小楼,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个长发女孩骑着电动摩托徐徐驶过,留下灿烂的笑。
我在沙滩边上眺望对岸,绿色的海浪,林立的高楼,还有裹在那些楼群上空,一层薄薄的黄雾。家乡和童年,近在咫尺,却已无迹可寻。我心情格外复杂,想来想去,心里却只浮出“谢天谢地”四个字。到傍晚,又坐船返回那边。忽然,轰轰隆隆挤上来一大群人,一看那神情嘴脸,无法再说什么,只好扭头朝向窗外,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