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   (第2/3页)

很久以后,我慢慢悟出道理:这女孩没头没脑地爱我,并非只出于幼稚冲动。她老爸固然威胁要阻杀我,但在气质秉性上,却与我有共通之处。比如个性浪漫,四处漂泊,小有才华,但冲动多变,好高骛远,一事无成,等等。萨洛美继承了她老爸的部分性格与爱好,但作为女孩,她未曾得到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必须给予的支持与呵护。她小时候,老爸喝多了酒,恐怕也没少宣讲什么欧亚文明、历史宗教、民族使命等等。而她所感觉到的,是老先生作为一个男人的孤独、失落、虚张声势、失落的抱负,以及被遗弃的激愤。

凭着锐利的女性直觉,萨洛美开始洞察到我在若干细微层面上对她的敷衍和应付,欲望释放后四处游弋的色眼,还有更致命的一点:最为本质和真切的内心情感中,我的冰冷盔甲和自我保护。

夏天到了末尾,我的财政严重赤字。萨洛美四处求职,屡屡碰壁。真正的危机开始浮现,我有些恐慌了。在萨洛美身上,却发生令人意外的变化。她颧骨和鼻梁上的线条,在夜间变得温润而柔和。执拗好斗的神情,消逝得无影无踪。每天她来陪我,不论我干什么事,她总坐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晚上,她用手抚摸我的脸孔和身体。她说,不论发生什么,总归两人在一起,直到最后。

我对她说,跟我去中国罢。她说,那好啊!可你不太喜欢中国吧?我说,哪儿都喜欢,只要和你在一起。她问我在中国她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是否可以教德语,等等。我再次感到沮丧,因为在中国我一无所有,残酷的真相将要暴露无遗。她将结识新的朋友,将有鉴别和比较。那是一个比起消极无为的旧欧洲要现实一百倍都不止的急躁氛围。

这些深层的焦虑,我不敢有太多流露。我们又讨论,离开欧洲之前,该去什么地方走走,最后说好了去雷马克的家乡。萨洛美还说,要带我去看她和外婆一起生活过的匈牙利小城。那地方叫得布列岑,在匈牙利和乌克兰的边界上。城市的郊外有一片无名的荒野,她小时候,每次想爸爸妈妈,就一个人出城去那片空地。

那片无名的空地上长满了金黄色的草。天空灰白,四周听不到虫鸣或鸟叫,只有远处吹来的瑟瑟凉风。不知为何,我眼眶潮湿。看着她那张辨不清种族或来由的脸孔,两人同时淌下酸苦然而清甜的泪水。我们的身体缠绕为一,几个小时,漫长的,死而复生的陶醉,直到天黑。

回来的车上,萨洛美接到姨妈发来的短信。卧床不起的外婆,在睡梦中去世。

欧洲城市的冬天冷寂凄凉,常常不到下午4点,天空已经乌黑。在新年前的最后三个月,我觉得自己和妻子在一起。在幽暗的街上,拎着几个塑料袋,牵着手一起回家。偶尔在别人的窗口里,看见闪耀的圣诞树。

我的投资从滑坡进入谷底,继而又坠入深渊。我对她说,一起去中国的事再等等吧,我还得回美国,先赚两笔快钱。她忽然显得迷惘。我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美国?她摇头。这场探讨没有结论。过一两天,她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去美国,我会失去你的。我听得莫名其妙,说我很爱你了,你知道的。她摇头说,你在美国那么些年,变成一个自我中心的人,你去了会回复原来的样子。

我到美国后,她发了很多短信和长信。我们一道生活的片段,自己拍成的录像,她做了编辑,一段段地给我寄来。

萨洛美终于找到了一份卑微的工作。4月初,她给我最后一封短信:“再见了,我最亲爱的雷马克式男人。我们在一起的路走完了。别再来找我。你不会找到我的。”

这场曲折的感情战斗,她是最后胜利者,我已被她征服。在我内心底层,闭得最深、最密的一扇小门,被这女孩撬开。从此真相显露,她是长大的女人,我成了无助的老男孩。从此以后,她可以不经意地将我甩开,我却没有能力反抗。

爱情是敞开自己。生命历程和动物直觉中最原始、率真,甚至非常羞耻的层面,赤裸裸袒露给对方。一触碰便弄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由此长出另一个稚嫩生命。不是肚里的胎儿,而是非常纤细、被不太准确地称之为“我们”的东西。它多半只在瞬间存活,然后随风飘逝,留下漫漫一生的痛楚和遗憾。

这个历程使女人更加柔韧而丰满,男人则远远未必。

女性不遵从逻辑,但抚育神秘的生命。从哭号、废墟和分离中,她重筑生活的小花园。未来属于女性。在北美、欧洲和亚洲,我看见相似的铁证。除却即将来临的生态崩溃和经济瓦解,女性的复兴是唯一需要关注的人类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