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裔男之忿   (第2/3页)

剩下的小屋子,就是所谓“努耳朵”或“黛珂”们龟缩用餐之处了。每个沦落到小屋子里吃饭的人,都曾经在各个战略制高点之间转来转去,总也找不到组织接纳,在相似的弱势群体里寻到基本的安全和温暖。敝人在多次挣扎、寻求上位无疾而终后,终于混迹于一大群印度东南亚学工程或经济的孩子们中间。十来个男孩,几乎没有一个女孩。若是还不甘心,拒绝这最后的群体,那就只好总一个人吃饭了。

我后来还碰到过几回蕾贝卡,她总偎依在某个大个子运动员怀里。她仍然对我露出灿烂而且清澈的笑。“Hi!”她说。但她始终没叫对我的名字。

整个大学二年级,对我来说,不堪回首。每个周末,每个假日,看着别人两口子亲亲热热,背着包去小火车站,我心中的煎熬和愤怒就无以言表。我开始喜欢一个人坐在图书馆的地下室里读战争史,读毛泽东的书,并因之热血沸腾。我给北京的老朋友们写信,不知该讲什么才好。我对美国的敌意渐渐浓厚,同我记忆中的北京,矛盾纠缠,破裂而残缺。

几乎所有在美国长大的男女青少年,都必须承受这么一段格外无情的考验。关键年龄段:12岁到20岁之间;考验的场所:东、西海岸公立或私立的中学(在特定情况下,也包括大学本科的头两年)。这场是酷还是不酷的凶险竞技里的胜出者,小小年纪,便可翻云覆雨,一呼百应,享受众星拱月的明星般待遇。而那些被淘汰出局者,被众人视为“不酷”的孩子们,他们咋办呢?一句话:没人睬你,自己上角落待着去。苦海无边,四顾无岸。

一般而言,亚裔的男孩,在美国青春文化潜规则隐性等级的排列里,向来排名较低;或者说,通常是最低。一句话:女孩子不待见他们。那些男孩子通常学习刻苦,为人和善,可能也多了一些羞涩和腼腆。这些都不是缺点。然而,在美国特定的青少年生活大版图内,在性感竞争和酷竞争的大博弈中,这种男孩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恐怕也还是无可争辩的弱势群体。

本科第三年暑假,我去纽约实习。我挤在期货交易室那群咬着雪茄、高声叫骂的犹太人中间,眼睛紧盯着面前七八个荧屏,做全神贯注状。时不时跑步去替他们买杯咖啡,或影印半张文件。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又学会了一大堆字典里查不到的词汇,涉及荧屏上虚拟的数字,还有犹太人闪烁的眼睛。

那年夏天,我住在和皮箱差不多大的小屋子里。工作忙,但是增长了无法解释清楚的自信。我在旧书店里发现两本书,爱不释手,买下,时时翻阅。一本是三岛由纪夫生平画册。45岁切腹自杀前的三岛依旧肌肉发达,双目炯炯有神,手握锋利的武士刀,头上裹着写有“七生报国”的细带子,充溢峻烈阳刚的杀气。另一本发黄的旧书是《我的奋斗》。书中老战犯的两句话,给我留下永难磨灭的印象,大意是:资产阶级强调理性;但是,资产阶级的情妇和女儿们,永远渴望暴烈意志对她们的侵犯和强奸;因为资产阶级灵魂的本质是虚伪和自我压抑。

临走之前,上司找我谈话。他秃头,驼背,戴深度近视眼镜,讲话时两手在空气中乱挥,像是伍迪·艾伦的华尔街翻版。这人是我的校友。他说,公司要并购投行,有个项目招人,只要工商管理硕士。不过,去他奶奶的,我给他们讲一声,你也去试试吧。我唯唯退出,脊背发凉,难以抑制颤抖地狂喜。

回学院后,我给自己设计了全新的形象。昂贵的西装上衣,却弄得脏兮兮的。领子翻起,袖管卷上,一双朋克歌手穿的黑皮靴。头上扎一根深蓝色细带子,学三岛。再去食堂,远远躲开“努耳朵”们、左派环保人士们、“黛珂”女同性恋者,以及童男子亚裔工程师、经济学家们。与任何人说话都客气,冷漠,目光锐利,不置可否。

有一天,我百无聊赖,重回久违的小餐室。因为去得早,四周无人。忽然,一个小个子女孩,迈着大步朝我走来,她的眼里溢出清凉的笑。发型变了,换成纽约街头白领妞考究的发式。她是蕾贝卡。

两年多没见,她的脸像从前一样清澈、饱满。我很想伸手摸一摸。但是,根据新的自我形象,应该保持矜持和冷漠。她显得局促,犹豫了好久,最后说,毕业后她要去纽约工作。什么样的公司呢?广告,品牌设计,她说。那好啊,我点头。然后凝视窗外,数了四秒钟,感觉火候已到。我转过头,表情不变,但换上温柔的语调:我们可以见面,一起去玩。沉默一秒,再补充,我也要去纽约上班。她两眼露出欣喜,轻轻地点头。看来游戏变了,我想。我把一张揉皱了的餐纸推向她,给了她炙热的一笑。“给我你的电话。”我提出要求,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