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旷野的呼喊(第10/10页)

陈公公说:

“有什么要紧的事,你等一等吧,你看我这房子的房脊,都给大风吹靡啦!若不是我手脚勤俭,这房子住不得,刮风也怕,下雨也怕。”

陈公公得意地在房顶上故意地迟延了一会。他还说着:

“你先进屋去抽一袋烟……我就来,就来……”

卖豆腐的老李把嘴塞在袖口里,大风大得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在袖口里边招呼着:

“这是要紧的事,陈大叔……陈大叔你快下来吧……”

“什么要紧的事?还有房盖被大风抬走了的事要紧……”

“陈大叔,你下来,我有一句话说……”

“你要说就在那儿说吧!你总是火烧屁股似的……”

老李和陈姑妈走进屋去了。老李仍旧用袖口堵着嘴像在院子里说话一样。陈姑妈靠着炕沿听着李二小子被日本人抓去啦……

“什么!什么!是么!是么!”陈姑妈的黑眼球向上翻着,要翻到眉毛里去似的。

“我就是来告诉这事……修铁道的抓了300多……你们那孩子……”

“为着啥事抓的?”

“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车罢啦!”

陈公公一听说儿子被抓去了,当天的夜里就非向着西南大道上跑不可。那天的风是连夜刮着,前边是黑滚滚的,后边是黑滚滚的;远处是黑滚滚的,近处是黑滚滚的。分不出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分不出东南西北。陈公公打开了小钱柜,带了所有儿子修铁道赚来的钱。

就是这样黑滚滚的夜,陈公公离开了他的家,离开了他管理的瓜田,离开了他的小草房,离开了陈姑妈。他向着西南大道向着儿子的方向,他向着连他自己也辨不清的远方跑去,他好像发疯了,他的胡子,他的小袄,他的四耳帽子的耳朵,他都用手扯着它们。他好像一只野兽,大风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风。陈公公在前边跑着,陈姑妈在后面喊着:

“你回来吧!你回来吧!你没有了儿子,你不能活。你也跑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活……”

大风浩浩荡荡的,把陈姑妈的话卷走了,好像卷着一根毛草一样,不知卷向什么地方去了。

陈公公倒下来了。

第一次他倒下来,是倒在一棵大树的旁边。他第二次倒下来,是倒在什么也没有存在的空空敞敞、平平坦坦的地方。

现在是第三次,人实在不能再走了,他倒下了,倒在大道上。

他的膝盖流着血,有几处都擦破了肉,四耳帽子跑丢了。眼睛的周遭全是在翻花。全身都在痉挛、抖擞,血液停止了。鼻子流着清冷的鼻涕,眼睛流着眼泪,两腿转着筋,他的小袄被树枝撕破,裤子扯了半尺长一条大口子,尘土和风就都从这里向里灌,全身马上僵冷了。他狠命的一喘气,心窝一热,便倒下去了。

等他再重新爬起来,他仍旧向旷野里跑去。他凶狂地呼喊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风在四周捆绑着他,风在大道上毫无倦意的吹啸,树在摇摆,连根拔起来,摔在路旁。地平线在混沌里完全消融,风便做了一切的主宰。

一九三九年一月三十日

[1] 西洋景,即街头影戏。

[2] 红枪会:义勇军的一种。

[3] Good morning:早安(英语)。

[4] дa,дa,дa,:是的,对的(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