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3页)
话虽然这么说,派对并没有泡汤。对于给出最高级证明的博士的敬意,没有减轻丝毫,他向平方根表露的慈爱,即便小小的争执刚过,也还是最可宝贵的。我们无所顾忌,尽情地吃,尽情地笑,一边说着素数和江夏,还有阪神虎的胜负问题。
博士浑身洋溢着欢喜之情,为能够祝福一名10岁少年长到11岁这一天。他无比郑重地对待这一个平淡无奇的生日。博士的言行举止,唤醒了我的一个意识:平方根出生那天是多么珍贵的一天!
我伸出手指抚摸着欧拉公式,轻轻地,小心着不把4B铅笔的笔迹摸花。我的指尖感觉到π的双腿惹人怜爱地弯曲着,i头上的一点蕴含着出人意料的力道,0的接合处收得非常果断。进入加时赛后,阪神虎错失所有告别本垒打的良机,随着局数加到12、13、14,每加一局,其实第九局靠一支告别本垒打就理应已经胜出了,这下可好……这个念头就要闪现脑际,弄得人越发疲惫不堪。再怎么打,这1分就是得不到。窗外,圆月当空,时日就要更替。
尽管不擅长送礼物,但对于接受礼物,博士却可谓拥有惊人的才华。当平方根把江夏卡递给他时,博士脸上的那副表情,我想我们母子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同为了寻找这张卡所花费的极其轻微的精力相比,他所表达的感激之情却深重得叫我们无力承受。在他内心的最底层,总流淌着这样一个念头:自己不过是如此渺小的一个存在罢了……就像屈膝跪倒在数字面前一样,他在我和平方根面前,同样双腿弯曲、低下头、闭上眼、双手合十,我们母子俩感到接受了超越相赠的一份厚礼。
博士解开蝴蝶结,盯着卡看了半晌,当中一度曾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只见到他嘴唇抖抖簌簌,不发一言,接着便怜惜地将卡抱在了胸前,简直仿佛那卡就是平方根本身,或者就像一个美丽的素数。
阪神虎没赢。在第15局加时赛,打成3比3平局。比赛时间共计6小时26分。
博士进入专门的医疗养老院,是在派对过后的第三天,是个礼拜天。打电话通知我的是老太太。
“事情来得好突然啊。”我说。
“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准备了。一直等着养老院那边空出房间来。”老太太回答道。
“是不是因为我不顾上次受到的警告,又一次延长了工作时间的关系?”我问。
“不是,”她语气平静,“我没有追究这件事的意思。我明白的,小叔能够同唯一的朋友共同度过的日子,也就那一夜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关于这一点,您本人也有所察觉吧?”
我没有回答,只一味地沉默着。
“80分钟的录像带坏了。小叔的记忆已经停留在了1975年,从此不会再前进一分钟。”
“我愿意去养老院那边帮忙。”
“没这必要。一切事情那边自会帮忙处理。而且……”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还有我陪他。小叔一辈子都记不住你。但是我,他一辈子忘不了。”
养老院位于公交车从镇中心出发要开约莫40分钟的海边。从沿海的县道进入岔道,爬到一座不低的山坡顶上,再绕到一座废弃的旧机场背后,就到了。从会客室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开裂的飞机跑道和屋顶杂草丛生的飞机库,更远处,还看得见细长的一道海水。晴朗的白天,波涛和地平线都给裹进了金灿灿的阳光里,只成了一条光带横亘在那里。
我和平方根一月一次或两月一次来看望博士。礼拜天一早,我做好三明治放进篮里,母子俩带着它坐上公交车。先在会客室里聊一会儿天,再到阳台上一起吃午饭。暖和的日子里,博士和平方根会到前院的草坪上玩投接球,接着回来喝茶,又再聊天,然后告辞去赶1点50分的公交车。
也常见老太太来陪他。她通常避开我们出去购物,但有时也会同我们一道说说笑笑,还会拿糕点出来。看来她是极其含蓄地在尽着唯一一个与博士分享记忆的人所应尽的职责。
我们的看望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好些年,直至博士去世。平方根升了初中,升了高中,上了大学,一直都是棒球队的二垒手,直到大学期间弄伤了膝盖。在这期间,我一直都是曙光家政的保姆。一直长到比我高出二十厘米以上,长出邋遢胡子的年纪,在博士眼里,这样的平方根依旧还是必须保护的惹人爱的孩子。考虑到博士尽全力伸长手臂也够不到阪神虎棒球帽,平方根总要蹲下来伸出头去方便他尽情地抚摸自己的头,任凭头发给摸得蓬蓬乱。
博士的西装还是老式样,只不过覆盖西装的便条渐渐失去了用途,一张一张地脱落了。一遍遍重新写、一遍遍重新别的那张写着“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的便条,不知不觉间消失了,独独剩下一枚回形针。画着我的脸和平方根符号的那一张,则变色了,风干了,烂成了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