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6页)

晚饭的餐具全部清洗完毕,厨房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任何烦人的杂事。起居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亮着灯,将深沉的夜色牢牢地锁在外面。小鸟们已经归巢,院子里悄无声息,只剩下兄弟两人坐在小小的房屋正中间。广播里传来遥远某国的童话,垂死的恋人们互相拥抱着发出的叹息,以及歌剧女主角的抒情咏叹。哥哥将手叠在身前,视线落在自己的指尖上,凝神屏息,不错过任何细微的声响。看上去,似乎他整个人都变成了耳朵,跪伏在音节前。

小鸟叔叔想,这个世界上的音节只有在哥哥的耳朵里才是最真实的状态。为了不影响他,小鸟叔叔小心翼翼地为他空了的茶杯倒上茶水,信号不好时就调整收音机的天线。然后开始模仿他的样子拼命地倾听着收音机,和照片里的母亲一起,和小鸟胸针们一起,侧耳倾听。但不管怎么样,都无法达到哥哥的程度。

“已经很晚了,睡吧。”

到了差不多的时间,小鸟叔叔这样说。

“嗯。”

关掉收音机,哥哥有些脚步虚浮地走向二楼卧室,不知道是否因为声音暂时还停留在耳朵里的缘故。

“晚安。”

“晚安。”

波波语中,小鸟叔叔最爱的就是这句“晚安”。它的发音揭示了夜晚小小的离别,又回荡着令人怀念的、心怀怜悯的情感,音量再小也能传达到远方的夜幕中。他有一种预感,数次重复之后,哥哥的“晚安”会在某一天变成“再见”。但一到睡觉的时间,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听到那句“晚安”。

“晚安。”

明知哥哥已经不会听到自己的声音,小鸟叔叔还是凝视着楼梯那一段的黑暗,小声重复了一遍。

在宾馆工作了约莫五年后,因为上司要求小鸟叔叔消化掉积攒的年休假,兄弟两人曾计划过一次旅行。

“就住在高原的山间小屋里吧。”

小鸟叔叔提议说,哥哥看上去并不十分感兴趣。

“有很多野鸟哦。”

拿出小鸟作为诱饵,似乎也没什么效果。

“我们去烧烤吧,在铁板上烤香肠和大葱的那种。而且周三之前就会回来,你还是能去青空药店的。”

哥哥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旅行要用的东西。动作虽然迟缓,准备却很充分。尽管只是两天一夜的旅行,行李却塞了不止两个波士顿旅行包。

六套内衣、三条替换的裤子、四件毛衣、六件长袖衬衫、针织帽子、腹带、雨衣、双筒望远镜、梳子、针线包、鞋油、止痒用的软膏、湿布、肠胃药、指南针、果汁瓶盖、浓汤罐头、收音机、野鸟图册、母亲的照片……这些东西被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哥哥将它们塞进包里又取出来,改变顺序和叠法再塞进去,重复了很多遍。看着哥哥这副样子,小鸟叔叔不得不去储藏室抽出了父亲的一个波士顿旅行包。这个包是父亲生前往来于各个学术交流会时使用的。

“没必要全部都塞进去哦,带不走的不带就是了。”

小鸟叔叔尝试着劝道。但哥哥一心想着如何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去,压根儿没想过要减行李。随着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哥哥没有放弃,依旧专心致志地整理着,途中还加入了新的行李(爽身粉、鱼肝油、沙漏等),主动给自己提高了难度。他端坐在地板上,看上去就像被漂流物环绕的海鸟一般。

令人吃惊地,哥哥竟然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了三个波士顿旅行包里。每个行李都收缩到极限,互相倚靠着,互相谦让着,在波士顿旅行包中挤成一团。不管多小的空间里都栖息着与其相符的物品,重的在底层忍耐着,轻的在上面尽可能不形成负担地屏住呼吸。最后,哥哥将从小使用的白色篮子——那个拜访语言学家的研究所时带去的篮子,放在了第三个旅行包上方唯一剩下的空隙里。篮子里依旧放着玻璃弹珠、小夹子、碘酒瓶子和卷尺,哥哥将上周买的波波也放了进去。伴随着顺畅的哧溜一声,旅行包的拉链拉上了,它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出发当天,兄弟两人一起提着包出了家门,哥哥提了两个,小鸟叔叔提了一个。临出门前,小鸟叔叔忙着制作火车上吃的便当,哥哥爬上梯子,将比平时切得更大块的苹果插在了院子里的水松树枝上。两人的装扮都比平时更清爽一些,哥哥穿着印度棉的凉爽衬衫、休闲裤和新买的运动鞋——都是小鸟叔叔为了今天的旅行在百货商店买的,头上也和小鸟叔叔一样喷了护发水。

他们并肩走向公交车站。因为波士顿包实在太重,两人只好沿着路边的矮墙摇摇晃晃地前行。刚刚升起的太阳很快照向大地,哥哥的衬衫眨眼就被汗水濡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