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四个人(第6/7页)

三年后的一天,玛格丽特正在厨房里用面包屑裹鸡块。爱迪的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但他们一直住在这幢老公寓里,玛格丽特说这样会让她想起他们年轻的时候,她喜欢看窗外的老旋转木马。突然间,在没有一丝预兆的情形下,玛格丽特的右手手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手指向后弯去,无法合拢。鸡块从她的手掌上滑下来,落到水池里。她胳膊抽痛,呼吸急促。她愣愣地望着自己僵硬的手指,它们好像是属于别人的,别人正用它们抓着一个无形的大罐子。

然后,一切旋转起来。

“爱迪,”她叫道,但是,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晕倒在地板上。

他们确诊说,是脑瘤,她的身体会像许多其他病人一样日渐衰弱。治疗似乎让病情有所缓解,头发一片片地脱落,早晨与嗡嗡作响的放射线仪器作伴,晚上在医院的马桶边呕吐不停。

在最后的日子里,当癌症被判定获胜时,医生们只是说,“多休息。别着急。”当她提出问题时,他们会同情地点头,一下一下好像从滴管里勉强挤出来的药水。她意识到这不过是客套,是他们无能为力时好心的表示,当一个医生建议她“把事情料理好”的时候,她要求出院了。与其说她是要求出院的,不如说她是通知医生她要出院的。

爱迪扶她走上楼梯,把她的外套挂好,她四下打量他们的公寓。她要煮饭,但是,他强迫她坐下,然后烧了一些开水沏茶。他头一天买好了羊肉排,那天晚上,他邀请了几个朋友和同事,他语无伦次地同大家说着话吃完了晚饭,大多数客人见到面色焦黄的玛格丽特都说:“嘿,看谁回来了!”好像这是一个庆祝她回家而不是向她告别的聚会。

他们用一只“康宁”盘子盛土豆泥,甜点是黄油巧克力方糕,等玛格丽特喝完了第二杯酒,爱迪拿起酒瓶,给她倒了第三杯。

两天之后,她惊叫一声醒来。他在破晓前的沉寂中开车送她去医院。他们简短地说着话,商量哪个医生可能当班,爱迪应该给谁打电话。虽然她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爱迪还是感到她的影子无处不在,在方向盘里,在油门里,在他眨眼的瞬间,在他清嗓子时发出的声音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要挽留住她。

她四十七岁。

“你带着卡吗?”她问道。

“卡……”他茫然地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待她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更加纤细,好像那口气已经消耗了她过多的体力。

“保险卡,”她声音沙哑地说。

“对,对,”他赶紧说,“我带着呢。”

他们把车泊在停车场里,爱迪熄了火。四周骤然变得过于凝滞,过于安静。他听得到每一个细小的声音,他的身体在皮车座上发出的咯吱声,车门把手喀哒一记打开的声音,外面的空气急速流过的声音,他的脚踩在停车场上的声音,他的钥匙串叮当作响的声音。

他帮她打开车门,扶她出来。她的肩膀紧挨在下颚边蜷缩成一团,像一个冻僵了的孩子。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遮住了脸。她吸了吸鼻子,抬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她朝爱迪示意了一下,并朝那台白色大型游乐车顶部点了点头,游乐车上的红色车厢像挂在树上的装饰物一样摇来晃去。

“从这儿可以看到它,”她说道。

“‘阜氏巨型摩天轮’?”他说。

她避开目光。“家。”

爱迪来到天堂之后还没有睡过觉,所以,他觉得自己同每一个跟他见面的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都不超过几个钟头。但是,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没有睡眠也没有醒来,没有日落也没有潮涨,没有三餐也没有日程表,他怎么知道呢?

同玛格丽特在一起,他只需要时间——越多越好——他现在如愿以偿了。他们穿过一扇扇的门,见识各式各样的婚礼,他同她畅所欲言。在一场瑞典婚礼上,爱迪告诉她,他哥哥乔十年前死于心脏病,死前一个月刚刚在佛罗里达州买了一套新的高尚公寓。在一场俄国婚礼上,她问他是不是一直住在他们的老公寓里,他说是,她说她听了很高兴。在一个黎巴嫩村庄里举行的户外婚礼上,他讲起他到了天堂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似乎在听,又似乎已经知道。他讲到蓝皮人和他的故事,讲到为什么一些人死掉而另一些人活着,他讲到了上尉和他的关于自我牺牲的故事。当他讲到父亲的时候,玛格丽特回忆起曾有许多个夜晚,爱迪为了父亲的事火冒三丈,他捉摸不透父亲的冷漠。爱迪告诉她,现在他已经把事情摆平了,她扬起眉毛,咧开嘴笑了,爱迪又体会到了他多年来怀念的那种熟悉、温暖的感觉,那便是做一件能让他妻子开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