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8/11页)

然而──

在这里,冯云卿的思想被姨太太的声音打断。姨太太啜着燕窝粥,用银汤匙敲着碗边说道:

「大后天就是端阳节了,你都办好了罢?」

「啊──什麽?」

冯云卿慌慌张张抬起头来问,一条口涎从他的嘴角边直淌下去,沾在衣襟上了。

「什麽呀?啐!节上送礼哪!人家的弟兄们打过招呼,难道是替你白当差!」

「哦,哦,──这个──时时刻刻在我心上呢,可是,老九,你知道我做公债亏得一塌糊涂,差不多两手空空了,还短五六千。正要和你商量,看有没有门路──」

「喔──要我去借钱麽?一万罗,八千呢?拿什麽做押头?乡下那些田地,人家不见得肯收罢!」

「就是为此,所以要请教你哟。有一个姓李的朋友答应是答应了,就恐怕靠不住;只有三两天的工夫了,误了事那就糟糕,可不是?」

姨太太等候冯云卿说完了,这才端起那碗燕窝粥来一口气喝了下去,扭着颈脖轻声一笑,却没有回答。丈夫做公债亏了本,她是知道的,然而就窘到那样,她可有点不大相信。要她经手借钱麽?她没有什麽不愿意。为的既然经过她的手,她就可以扣下一部分来作为自己过端阳节的各项使用。

她拈起一根牙签剔了一会儿牙齿,就笑了笑说道:

「几千的数目,没有押头,自然也可以借到;就找白公馆的五阿姊,难道她不给我这一点面子。不过拿点押头出去给人家看,也是我们的面子。是麽?──田契不中用。我记得元丰钱庄上还有一万银子的存折呢──」

「啊──那个,那个,不能动!」

冯云卿陡的跳起来说,几乎带翻了烟盘里的烟灯。

姨太太扁起嘴唇哼了一声,横在烟榻上拿起烟枪呼呼地就抽。

「元丰庄上那一笔存款是不能动的。嗳,老九,那是阿眉的。当初她的娘断七以后,由阿眉的舅父姑父出面讲定,提这一万块钱来存在庄上,永远不能动用本息,要到阿眉出嫁的时候,一古脑儿给她作垫箱钱呢!」

冯云卿皱了眉头气喘喘地说着,同时就回忆到自己老婆死后便弄这老九进门来,那时候阿眉的舅父和姑父汹汹争呶的情形。而且从此以后,他的运气便一年不如一年,当真合着阿眉的舅父所说「新来这扁圆脸的女人是丧门相」,非倾家荡产不止。──这麽想着,他忍不住叹一口气;又溜过眼光去看姨太太。但是姨太太的尖利的眼光也正在看他呢,他这一惊可不小,立刻把眼光畏涩地移到那滋滋作响的烟斗上,并且逼出一脸的笑容。他惟恐自己心里的思想被姨太太看透。

幸而姨太太似乎并没理会,把烟枪离开嘴唇寸许,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浓烟,她意外地柔和而且俏媚地说:

「嗳,就一心想做老丈人;办喜事,垫箱钱,什麽都办好在那里,就等女儿女婿来磕头。我是没有那种福气,你自己想起来倒好像有──啐,你这梦几时做醒?」

「哦?──」

「哎,你是当真不知道呢,还是在我面前装假呢?」

姨太太忽然格格地笑着说,显然是很高兴而不是生气。

「我就不懂──」

「是呀,我也不懂为什麽好好的千金小姐不要堂而皇之出嫁,还不要一万多银子的垫箱钱──」

「老九!──」

冯云卿发急地叫起来了。到底他听出话头不对而且姨太太很有幸灾乐祸之意,但是两筒烟到肚后的姨太太精神更好,话来得真快,简直没有冯云卿开口的余地。

「喊我干麽?我老九是不识字的,不懂新法子。你女儿是读书的,会洋文,新式人;她有她的派头:看中了一个男人,拔起脚来一溜!新式女儿孝顺爹娘就是这麽的:出嫁不要费爹娘一点心!」

姨太太说着就放下了烟枪,也不笑了。却十分看不惯似的连连摇头。

「当真?」

冯云卿勉强挣扎出两个字来,脸色全变了,稀松的几茎胡子又在发抖,眼白也转黄了,呆呆地看定了他的老九,似乎疑惑,又似乎惊怖。有这样的意思紧叩着他的神经:自由?

自由就一定得逃走?但是姨太太却继续来了怕人的回答:

「当真麽!噢,是我造谣!你自己等着瞧罢!一个下流的学生,外路人,奇奇怪怪的,也许就是叫做什麽共产党──光景你也不肯答应他做女婿;你不答应也不中用,他们新派头就是脚底揩油!」

好像犯人被判决了罪状,冯云卿到此时觉得无可躲闪了;喉头咕的一声,眼睛就往上挺,手指尖索索地抖。他闭了眼睛,当面就浮现出何慎庵那浮胖的圆脸和怪样的微笑;这笑,现在看去是很有讽刺的意味了!──「光景是何慎庵这狗头早已听到阿眉的烂污行为,他却故意来开老子的玩笑!」猛可地又是这样的思想在冯云卿神经上掠过,他的心里便又添上一种异样的味儿。他自己也有点弄不明白到底是在痛恨女儿的「不肖」呢,还是可惜着何慎庵贡献的妙计竟不能实行;总之,他觉得一切都失败,全盘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