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8页)

「吟翁,你以为怎样?照目前我们丝业的情形而论,几方面受压迫,我是很希望有那样一个调剂企业界的金融机关组织起来。」

「吓,荪翁说的哪里话呀!大家都是熟人,彼此情形全知道;眼前只有荪翁力量充足,我们都要全仗大力帮忙的。」

朱吟秋这话原也是真情实理。所以陈君宜和周仲伟就首先鼓掌赞成了。吴荪甫却忍不住略皱一下眉头。现在他看准了朱吟秋他们三个并非热心于自己来办银行,却是希望别人办了起来对他们破例宽容地放款。他正想回答,那边孙吉人却说出几句精采的话来了:

「诸位都不要太客气。兄弟原来的意思是打算组织一个银行,专门经营几种企业。人家办银行,无非吸收存款、做投机事业、地皮、金子、公债,至多对企业界做做押款。我们这银行倘使开办起来,一定要把大部分的资本来经营几项极有希望的企业。譬如江北的长途汽车,河南省内的矿山。至于调剂目前搁浅的企业,那不过是业务的一部分罢了。──只是兄弟一个人也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料不到孙吉人还藏着这一番大议论,直到此时方才说出来,陈君宜和周仲伟愕然相顾,觉得这件事归根对于他们并没多大好处,兴致便冷了一半。朱吟秋却在那里微笑;他听得孙吉人提到了什麽长途汽车,什麽矿山,他便老实断定孙吉人的办银行是「淴浴主义」;他是最会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的。

只有吴荪甫的眼睛里却闪出了兴奋的光彩。和孙吉人尚属初交,真看不出这个细长脖子的小脑袋里倒怀着那样的高瞻远瞩的气魄。吴荪甫觉得遇到一个「同志」了。荪甫的野心是大的。他又富于冒险的精神,硬干的胆力;他喜欢和同他一样的人共事,他看见有些好好的企业放在没见识、没手段、没胆量的庸才手里,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麽似的。对于这种半死不活的所谓企业家,荪甫常常打算毫无怜悯地将他们打倒,把企业拿到他的铁腕里来。

当下吴荪甫的尖利的眼光望定了孙吉人的脸孔,沉静地点着头;可是他还想要知道王和甫的气魄有多麽大;他回过脸来看着左边的王和甫,故意问道:

「和翁的高见呢?」

「大致差不多。可是我们的目的尽管是那麽着,开头办的时候,手段还得圆活些。要人家投资到专办新企业的银行,恐怕目前的局面还不行;开头的时候,大概还得照普通银行的办法。」

王和甫仍是笑嘻嘻地说。他的老是带几分开玩笑似的笑嘻嘻,和孙吉人的沉默寡言是很相反的。他有北方人一般的诙谐气质,又有北方人一般的肯死心去干的气质。

吴荪甫笑起来了;他把两个指头在他坐椅的靠臂上猛击一下,毅然说:

「好罢!有你们两位打先锋,我跟着干罢!」

「三爷又说笑话了。我和吉翁专听您的指挥。」

「哈,你们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敌!这三角恋爱准是成功的了!」

唐云山插进来说,拍着腿大笑起来。但他立刻收住笑容,贡献了一个意见:

「依我看来,你们三位何不先组织起一个银团来──」

这麽说着,他又回头招呼着朱吟秋他们,──似乎怕冷落了他们三个:

「哎,──吟翁,君翁和仲翁,我这话对麽?今天在场的就都是发起人。」

静听着的三位,本来都以为孙吉人那样大而无当的计画未必能得吴荪甫赞成的,现在听出了相反的结果来,并且又凑着唐云山巴巴地来问,一时竟无言可答。莫说他们现时真无余力,即使他们银钱上活动得转,对于那样的太野心的事业,他们也是观望的。

情形稍稍有点僵。恰好当差高昇进来请吴荪甫了:

「杜姑老爷有请。在对面的小客厅。」

吴荪甫似乎料到了是什麽事,站起来说过「少陪」,立刻就走。但是刚刚跑出大餐室的门,后边追上了朱吟秋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杜竹翁那边到期的押款,要请荪翁居中斡旋。」

吴荪甫眼睛一转,还没回答,朱吟秋早又接上来加一句:

「只要展期三个月,也是好的!」

「前天我不是同竹斋说过的麽?大家都是至好,能够通融的时候就得通融一遭。只是据他说来,好像也困难。银根紧了,他怕风险,凡是到期的押款,他都要收回去,不单是吟翁一处──」

「那麽我只有一条路了:宣告破产!」

朱吟秋说这话时,态度异常严肃,几乎叫吴荪甫相信了;可是吴荪甫尖锐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以后,仍然断定这是朱吟秋的外交手腕,但也不给他揭破,只是淡淡地说:

「何至于此!你的资产超过你的债务,怎麽谈得到破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