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1页)

也许这戏谑还要发展,如果不是杜竹斋匆匆地跑了进来。

彷佛突然意识到大家原是来吊丧的,而且隔壁就是灵堂,而且这位杜竹斋又是吴府的至亲,于是这一群快乐的人们立刻转为严肃,有几位连连打呵欠。

杜竹斋照例的满脸和气,一边招呼,一边好像在那里对自己说:

「怎麽?这里也没有荪甫啊!」

「荪甫没有来过。」

有人这麽回答。杜竹斋皱起眉头,很焦灼地转了一个身,便在一连串的「少陪」声中匆匆地走了。跟着是徐曼丽和雷参谋一前一后地也溜了出去。这时大家都觉得坐腻了,就有几位跑到大餐室后面的游廊找熟人,只剩下黄奋、唐云山和孙吉人三个,仍旧挤在一张沙发榻上密谈;现在他们的态度很正经,声音很低,而且谈话的中心也变成「北方扩大会议」以及冯阎军的战略了。

杜竹斋既然没有找得吴荪甫,就跑到花园里,抄过一段柏油路,走上最大的一座假山。在山顶的六角亭子里,有两位绅士正等得不耐烦。一个是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一张三角脸,深陷的黑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刚才朱吟秋他们说起的赵伯韬,公债场上的一位魔王。他先看见了杜竹斋气咻咻地走上假山来,就回头对他的同伴说:

「仲老,你看,只有杜竹斋一个,光景是荪甫不上钩罢?」

所谓「仲老」者,慢慢地拈着他的三寸多长的络腮胡子,却不回答。他总有六十岁了,方面大耳细眼睛,仪表不俗;当年「洪宪皇帝」若不是那麽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礼,很有「文学侍从」的资格,现在他「由官入商」,弄一个信托公司的理事长混混,也算是十分委屈的了。

杜竹斋到了亭子里坐下,拿出手帕来擦乾了脸上的细汗珠,这才看着赵尚两位说:

「找不到荪甫。灵堂前固然没有,太太们也说不知道。楼上更没有。我又不便到处乱问。不是你们叮嘱过留心引起别人的注意麽?──你们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回头我再和他商量罢。」

「事情就是组织秘密公司做公债多头,刚才已经说过了;两天之内,起码得调齐四百万现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够。要是你和荪甫肯加入,这件事就算定规了,不然,大家拉倒!」

赵伯韬打起他的粤腔普通话,很快地说。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从深陷的眼眶里射出来,很留心地在那里观察杜竹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为什麽你还想做多头。这几天公债的跌风果然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将来还可以望涨,但战事未必马上就可以结束罢?并且陇海、平汉两路,中央军非常吃紧,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零星小户多头一齐出笼,你就尽量收,也抬不起票价。况且离本月交割期不过十来天,难道到期你想收货麽?那个,四百万现款也还不够!──」

「你说的是大家的看法。这中间还有奥妙!」

赵伯韬截住了杜竹斋的议论,很神秘地微笑着。杜竹斋仰起头来闭了眼睛,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他知道赵伯韬神通广大,最会放空气,又和军政界有联络,或许他得了什麽秘密的军事消息罢?然而不像。杜竹斋再睁开眼来,猛的看见赵伯韬的尖利而阴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脸上,于是突然一个转念在他脑筋上一跳:老赵本来是多头大户,交割期近,又夹着个旧历端阳节,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麽多头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蝉脱壳」计罢?──但是尚仲礼为什麽也跟着老赵呢?老尚可不是多头呀!这麽自己心里又一反问,杜竹斋忍不住对尚仲礼瞥了一眼。

可是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详,翘起三根指头在那里慢慢地捋胡子。

「什麽奥妙?」

杜竹斋一面还在心里盘算,一面随口问;他差不多已经决定了敷衍几句就走,决定不加入赵伯韬的「阴谋」中间了,可是赵伯韬的回答却像一道闪电似的使他一跳:

「仲老担保,西北军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债一定要回涨!」

虽然赵伯韬说的声音极低,杜竹斋却觉得正像晴天一霹雳,把满园子的嘈杂声和两班鼓乐手的吹打声都压下去了,他愕然望着尚仲礼,半信半疑地问道:

「哦──仲老看得那麽准?」

「不是看的准,是『做』的准呀!」

尚仲礼捋着胡子低声回答,又笑迷迷地看了赵伯韬一眼。然而杜竹斋还是不明白。尚仲礼说的这个「做」字,自然有奥妙,并且竹斋素来也信托尚仲礼的「担保」,但目前这件事进出太大,不能不弄个明白。迟疑不定的神色就很显然地浮上了杜竹斋的山羊脸儿。

赵伯韬拍着腿大笑,凑到杜竹斋的耳朵边郑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