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勇气和勇气之后(第3/6页)
一个夜间警卫换了几次班。面孔我不记得了,他们都穿着相同的制服。但是有一个人……我现在就是在大街上也能认出他,我会通过他的眼睛认出他。年纪不大也不年轻,一般男人,没有什么特别。他做了什么?他打开囚车的门,敞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到我们冻得发抖,他就特别开心。我们所有人都穿着夹克和人造皮革的廉价靴子。他一边看着我们一边笑。他并不只是奉命而行,而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这样做的。另一个警察就递给我一块巧克力:“喏,拿着吧。你干吗要跑到这个广场上来?”人们说,要理解这一点,就必须读索尔仁尼琴。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在图书馆借到一本《古拉格群岛》,但当时我对他不了解。那是一本很厚很枯燥的书。我只读了五十页,就读不下去了,十分遥远的故事,就像是特洛伊战争。斯大林是一个说烂了的主题。我和我的朋友们对这些事情的兴趣不大。
进监狱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把你包里的所有东西都倒在桌子上。感觉如何?就好像在脱你的衣服……而真正的脱衣服也是:“脱去内衣,分开双腿,与肩同宽。坐下。”他们要在我肛门里找什么?他们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我们。“面对墙!看地上!”一直命令我们要看地板。他们非常不喜欢我们看他们的眼睛:“面对墙!我说过了!面向墙壁!”到哪儿都要排队……连上厕所都要排队,“排好队,一个紧跟一个!”为了忍受这一切,我设置了一条线:这边是我们,那边是他们。审讯,调查,录口供……审讯中他们说:“你应该写:‘我承认自己有罪。’”“我罪在哪里?”“你说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参加了大规模骚乱……”“那是一场和平抗议活动。”于是他们开始施压:你会被学院开除,你妈妈也会被解雇。她作为老师,怎么能有这样一个女儿?妈妈!我一直在想着我的妈妈……他们明白这点,所以每次审讯都是以这样的话开始:“你妈妈哭了”,“你妈妈住院了”,然后才问,你叫什么名字,当时谁在你身边,谁散发传单,然后签字,写上日期。他们还保证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而且立刻释放回家。必须做出选择……“我不会给你们签任何字。”我对他们说。但是每天夜里我都会哭。因为妈妈住院了……(沉默)成为叛徒很容易,因为爱妈妈……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承受一个月。他们笑道:“好,你想当卓娅吗?”这些年轻的家伙还很快乐。(沉默)但我很害怕……我曾经和他们一起去商店购物,在同一家咖啡馆喝咖啡,一起乘坐地铁。干什么都在一起。在平常生活中,“我们”“他们”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怎么分辨得出来?(沉默)以前我住在一个善良的世界中,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在牢房里关了整整一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从来没有照过镜子。我本来有个小镜子,但是自从我的背包被检查后,它就消失了。钱包也不见了。我总是想喝水。口渴难忍!但只有吃饭时才给水喝,其余时间他们就会大骂:“喝厕所里的东西吧。”而他们自己在喝汽水。从此以后我就觉得总是喝不够水,也总是把冰箱里装满矿泉水。我们身上都有味道了,没地方洗澡……有人找到一小瓶香水,大家就轮流闻一下。我们在外面的朋友们此刻正在写学习大纲、坐在图书馆里复习功课、参加考试。我还想起了各种日常生活琐事,我还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笑)我知道,快乐往往是由很小一件东西带来的,比如一粒糖、一块肥皂。一间三十二平方米的牢房,本来应该关五个人,但实际上关了我们十七个人。必须学会在不足两平方米的空间里生活。最痛苦的是晚上,几乎无法呼吸。很久都睡不着,大家只能说话。开始几天谈政治,后来谈的就只有爱情了……
“……不想认为他们这样做是自愿的”(牢房里的谈话)
——一切都是按照既定的剧本走,一切都在原地绕圈子。人民就是一群羚羊,权力是一头母狮。母狮从羊群中选择了一个牺牲品,把它吃掉。其余的羚羊看了母狮一眼,继续低头吃草。母狮就按照顺序一只一只挑选羚羊。每当母狮子推倒一只牺牲品时,剩下的羚羊都松了一口气:“不是我!不是我!我还可以活下去。”
——我喜欢博物馆里的革命,有一种浪漫的气息,就像童话一样。没有人招呼我,是我自己去广场想看看革命是如何进行的。确实很有意思,但我的头和肾脏都被警棍打伤了。年轻人走上街头,这是一次“儿童革命”,人们这样称呼它。当然是现在这样说的。我们的父母就留在家里,他们坐在厨房里,谈论我们做的事情。他们经历过,所以他们害怕,但我们没有苏联的回忆。我们只是在书本上读到过共产主义,我们没有恐惧。在明斯克住着二百万人,我们走出来的才有几个?三万人……旁观的人更多:他们站在阳台上,从汽车里面鸣笛,为我们欢呼:加油!孩子们,加油!而拿着一罐啤酒坐在电视机前的人们永远是最多的。事情就是这样,上街的只有我们,书生气十足的浪漫主义者,所以这不是一场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