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难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静无声的尘土(第2/9页)

“都是偷来的……他们撕碎了俄罗斯,分了大蛋糕!”

这场战争是肮脏的!它本来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很远……但是却来到了我家。我还给奥列西雅挂上了小十字架……但也没有保佑住她。(哭)

过了一天,她的遗体送回来了。一整天都在下雨,棺木湿淋淋的,人们用毛巾擦拭着棺木。当官的不断催促:快点,快点,尽快下葬,还要求我们“不要打开”,说“里面冻住了”。但我们还是打开了棺木,仍然希望一切都是个误会,希望里面躺的不是她。电视上说:奥列西雅·尼古拉耶娃,二十一岁,年龄就不对。也许这是另外一个奥列西雅?不是我们的。“里面冻住了……”他们送来的通知书上写道:“……有预谋的自杀,用工作配枪从头部右侧射入……”一张纸对我算什么!我必须亲眼看到她,亲手触碰到她。棺材打开了:面孔跟活着时一样,还是那么好看……头的左侧有一个小孔,非常小,几乎看不见……就好像是被铅笔尖扎了一下。除了新闻报道的年龄外,还有一个谬误之处:弹孔是在左侧,而不是他们写的那样在右边。她是和来自梁赞州各地的警察一起编队去车臣的,但是来帮助我们安葬她的,却是她工作的警察分局的同志们。他们也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怎么会是自杀?这不是自杀,是从大约两三米外开的枪……莫非是他杀?!领导们显得很匆忙,他们的帮助其实就是督促。奥列西雅是头一天深夜被送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就埋葬了,前后不到十二小时。我在墓地里痛哭……呜呜呜……但是我浑身都是力气……一般人不可能有这样的力气……他们把棺材盖钉死了,我又给打开了。我用牙齿也能咬开钉子。墓地里没有当官的,所有人也都避开了我们。国家利益第一,连教堂都不愿意为我们举行安魂仪式:她是个罪人,神不会接纳有罪的灵魂……因为……怎么会这样呢?现在我还是经常去教堂,为她点上一根蜡烛。有一次我问牧师:“难道上帝只爱无罪的灵魂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在那里做什么?”我把一切都告诉了牧师,这件事我已经讲过太多次了……(沉默)我们那座教堂的牧师很年轻,他听了也哭了:“您怎么还活着,而没有被送到疯人院?主啊,赐福她的女儿去天国吧。”他为我的女儿做了祷告。人们常说:只要有男人在,女人是不用开枪的。这都是醉话。每个人都知道,人们在那里总是喝得不省人事,有男人也有女人。悲哀已经攫住了我,堵住了我的喉咙……

想起她在收拾行李箱……我真想踩烂一切,撕烂一切。我咬伤了自己的手,哪怕双手被扎起来。我无法入睡,全身的骨头像断掉一般疼,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我没有入睡……我看到的是一些梦境,永恒的冰雪,永恒的冬天。整个天地都是银色……好像看到有人和纳斯佳一起行走,出没于水中,但总是不能到达岸边。全都是水……我看到了纳斯佳,但奥列西雅很快从我眼前消失了……怎么都找不到她……虽然这是在梦里,但我吓坏了。“奥列西雅!奥列西雅!”我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她又出现了,但不像是活人,只是一张照片……在她头部的左侧有块瘀青,就是子弹穿过的地方……(沉默)而她还在收拾行李箱……“妈妈,我要走了。我已经写了报告。”“你是在单身抚养这个孩子,他们没有权力让你去。”“妈妈,如果我不去,我会被解雇的。你知道,我们都是强制性的志愿者。但是你不要哭……那里已经不再有人开枪,人们在搞建设了。我是去维护治安的。我也是去挣钱的,和别人一样。”连姑娘家都去了,按理说应该一切正常了。

“我要陪你去埃及,一起去看金字塔。”——女儿一直有这个梦想。她想让我开心高兴,我们的日子太苦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要是你到城市里去,广告无处不在:买车吧,贷款吧,买吧!拿去吧!在所有商店里,大厅中央都摆着一张甚至两张负责贷款的桌子,桌前总是排着队。人们已经厌倦了贫困,都希望过上好生活。但是土豆和通心粉吃完以后,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活下去,连无轨电车车票钱都不够。技校毕业后,奥列西雅又考进了教育学院学习心理学,但入学一年后就没有钱支付学费了,只能中途辍学。我妈妈的退休金折合成美元只有一百块,我也只有一百元。上层的人们都在经营石油和天然气,但是美元不是流向我们俄罗斯老百姓,而是流进了他们的口袋里。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逛商店只能看看,就好像是在参观博物馆一样。电台里说,有些蓄意的破坏行为,就是为了激怒人民。他们说,去爱有钱人吧,富人会救助我们,他们会提供就业机会……电视上总是播放富人是如何度假出行,他们带游泳池的房子、园丁、厨师,就好像沙皇时代的地主……晚上的电视节目都那么恶心,还不如去睡觉。以前很多人投票支持亚夫林斯基[1]和涅姆佐夫,我曾经是一名社会工作者,曾经为选举而奔波。我那时是个爱国者!我喜欢年轻英俊的涅姆佐夫。但后来我们看清了一切:民主派也想自己过好日子,把我们老百姓都忘记了。普通人不过是一粒沙子,一点尘埃……于是人们又转向了共产党,在共产党领导下是没有亿万富翁的,所有人的钱都不多,但也够花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