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想要杀死他们所有人,又为这个想法而恐惧(第5/7页)
有药治病,无药医心。心理医生给我画了一张图:早上我要空腹喝半杯金丝桃汁、二十滴山楂汁、三十滴芍药汁……我喝了。一整天都要吃药,还经常去看中医,但这并没有帮助。(沉默)只能多做家务事转移精神,才不会发疯。洗刷、按摩、缝制……这就是我的常规治疗。
我们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古老的椴树,连续两年,我总是去看它。我觉得和它都有了感情:老树开花,香味扑鼻,之前好像没有这么浓,从来没有过……但色彩褪去,声音消失……(沉默)
我在医院和一个女人交了朋友,她当时不在喀秋莎所在的第二节车厢,而是在第三节。后来我已经正常上班了,似乎一切都熬过去了。可是意外发生了:她想从阳台跳下去,跳出窗外。她父母把窗户都安上了栅栏,全家好像住在一个笼子里。但是她又要开煤气自杀……丈夫离她而去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曾经有人在“汽车制造厂”地铁站看见过她,她在站台上大声喊道:“用右手抓起三把土撒到棺材上。我们一起捧三把土,一起撒……”她大声尖叫着,直到乘务员来把她带走。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是喀秋莎告诉我的。当时她身旁站着一个男人,距离她很近,她甚至都想给他提意见了。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说,爆炸就发生了,他挡住了她,本来会击中喀秋莎的弹片都炸进那个男人身上。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我经常想起他,觉得他就站在我面前……喀秋莎不记得有这事,那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也许,是我自己臆造出来的。不过,我觉得是有人救了她……
我知道该怎么治疗。喀秋莎需要快乐,只有幸福能治愈她。她需要这样的幸福……我们去听阿拉·普加乔娃[5]的演唱会,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她。我想靠近她,给她一张纸条:“为我的女儿唱一首吧。请说一声只是为她一个人唱的。”我想让女儿觉得自己像个女王,想把她高高捧起来,她看见过地狱,必须要让她再看到天堂。这样她的世界才会恢复平衡。这都是我的幻觉、梦想。(沉默)我以自己的爱从来没有成过任何事。我应该给谁写信?我应该向谁求助?你们已经靠着车臣石油赚了钱,靠着俄罗斯贷款发了财,就请让我把女儿带到什么地方去疗养一下吧。让她在棕榈树下坐坐,看看海龟,把可怕的事情忘记。在她眼里,总是看到灾难。没有光明,我在她眼睛里看不到光明。
我开始去教堂……真的相信有上帝吗?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和别人倾诉一下。有一次神父在讲道,说人在巨大的痛苦中要么是接近神,要么是远离神。即使这个人远离了神,也不能责怪他,因为这是愤怒和痛苦所导致的。我觉得神父说的就是我。
我从一旁看着这些人,我不觉得与他们有亲人般的联系……我这样看着他们,就好像我已经不是人类……您是作家,您理解我:语言是很少能与内心产生共鸣的,以前我就很少与内心交流,现在就更像在矿山上生活一样……我受难,我思考……总是在内心里翻起什么……“妈妈,要隐藏自己的灵魂!”不,亲爱的女儿,我不想让我的感情、我的眼泪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这是我最担心的。我所经历过的东西,我并不想只是留给孩子们,我也想把这些告诉其他人,因为它潜伏在某个地方,每个人都可能遇到。
9月3日是恐怖主义受害者纪念日,莫斯科举行了哀悼仪式。街上有许多残疾人,很多年轻女性披着黑色披肩。在索里扬卡,在杜布罗夫卡剧院中心前的广场,在“文化公园”“卢比扬卡”“汽车制造厂”和“里加”地铁站……到处都点燃追悼的蜡烛。
我也在人群中。我提问,我倾听。我们怎么生活呢?
在2000年、2001年、2002年、2003年、2004年、2006年、2010年和2011年,首都莫斯科都发生过恐怖袭击。
——上班路上,地铁车厢一如既往地挤满了人。我没有听到爆炸声,但不知怎的,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变成了橙黄色,我的身体突然间麻木了,我企图摆动手臂,但做不到。我以为我中风了,接着就失去了知觉……当我醒来时,我看到一些人仍旧在无所畏惧地行走,好像我已经死了。我害怕被踩到,就举起手臂。有人把我扶起来。到处是血和肉……
——儿子刚满四岁。我怎么对他说爸爸死了?他还不明白死亡是什么呢。我担心他会以为爸爸不要我们了,就说爸爸暂时出差了……
——我经常想起那天……在医院外自愿献血的人排起了长队,还提着装橙子的网兜。人们向那些已经精疲力竭的看护们请求着:“把水果收下吧,送给谁都行。请问他们还需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