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后共产主义时代,他们立刻变成了另一种人(第5/7页)

结果我们又开始在街上流浪了……

我们露宿街头,没有钱……妈妈工作的基金会关闭了,她只能靠打零工赚点儿小钱。我们住在路边,住在楼梯上,有人漠然路过,有人为我们流泪,还有人赶我们出去,哪怕是黑夜,也不管是下雨还是飘雪。没人帮忙,无人问津……(沉默)没有坏人,也没有好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沉默)早上,我们步行到火车站(没有钱坐地铁),在火车站厕所洗手,洗衣服。我们还可以在那里洗衣服……夏天相对暖和,哪儿都可以住……可以在公园长椅上睡觉,秋天搂起一堆落叶,就睡在树叶上,暖暖的,像睡袋一样。在白俄罗斯火车站,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经常遇到一个很老很老的女人,她坐在售票处附近自言自语,反复讲述一个故事:战争时期一群狼进了村,因为狼也知道村里没有男人,男人都去打仗了……我和妈妈只要有点儿钱,就会分给她。“上帝保佑你们。”她为我们画十字,她让我想起外婆……

有一次,我把妈妈留在公园的板凳上……等我回来时,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一个很好的人。“认识一下吧。”妈妈说,“他叫维嘉,也喜欢布罗茨基。”我们都明白,如果谁喜欢布罗茨基,对妈妈来说就如同一个暗语,说明他是自己人。“怎么,他没有看过《阿尔巴特街的儿女》?”那这就是一个没开化的人!没文化的人!不是同一类,不是我们的人。妈妈总是把人分类,合她胃口的所剩无几。在我和妈妈流浪的这两年中,我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得很严肃,甚至有超越年龄的成熟。我意识到妈妈没有办法帮我,恰恰相反,我有一种感觉,她需要我的照顾。维嘉叔叔很聪明,他总是问我而不是问妈妈:“好了,姑娘,我们走吧?”他带着我们去他家,他有一套两居室。我们把全部家当都带上了,就是些破烂的方格包……我们简直是进入天堂了,他家就像博物馆一样!墙上挂着照片,优雅的图书室,宽而矮的老式五斗橱,高到天花板的钟摆大钟……我都看呆了!“姑娘们,别拘束,把外套脱了吧。”我们不好意思,我们衣衫褴褛,浑身都是火车站的味道,只敢站在门口。“姑娘们,勇敢些嘛!”我们坐下来喝茶。维嘉叔叔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曾是一个金匠,拥有自己的车间。他向我们展示了工具箱、包装袋里的半成品宝石、银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有趣、高贵。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要住在这里,简直像奇迹一样……

家,我终于有个家了。我又能去学校了。维嘉叔叔很善良,他用宝石给我打了一个戒指。但问题是,他也酗酒,还吞云吐雾,就像火车头一样喷烟。最初,妈妈会骂他,但很快,他们就一起喝酒了。他们把书送进二手书店,我记得旧皮革封面的味道……维嘉叔叔还有些稀有硬币。他们喝酒,看政治专题节目。维嘉叔叔说话特别有哲理。他会像和大人说话一样和我交谈。他问我:“尤列奇卡,在后共产主义的学校里,你们都学些什么呢?现在他们怎么教苏联文学和苏联历史,难道都要忘记吗?”真的,我知道得很少……您有兴趣吗?这些,我想都距离我很远了,但是都没有忘记。

我还记得维嘉叔叔说过的话:

“俄罗斯的生活就应该是不幸的、贫寒的,那样灵魂才能高尚,它的意义就在于它不属于这个世界,越是肮脏和血腥,灵魂越能得到自由……”

“我们的现代化只能通过欺骗和枪炮的途径实现……”

“共产党人……他们能做什么?不过就是凭票供应和重建马加丹的劳改营。”

“正常的人如今看起来都是疯子,像我和你妈妈这些人,新生活把我们都丢弃了……”

“西方的是老资本主义,我们的是最新鲜的资本主义,年轻的犬牙……纯粹的拜占庭式政权……”

一天夜里,维嘉叔叔心脏病发作。我们叫来了救护车。但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把他送到医院,他就不行了,心肌梗死。他的亲戚们赶来了:“你们是谁?从哪里来的?这儿没你们的事。”一个男人大叫:“把这些叫花子赶出去!快!”我们离开时他还检查了我们的包……

我们又流落街头了……

我们打电话给妈妈的一位表哥列沙舅舅,他妻子接的电话:“过来吧。”他们住在离小河火车站不远的一个“赫鲁晓夫式”两居室单元,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儿媳还怀着孕。他们决定了:“先住在这里吧,到阿莲娜生孩子再说。”他们给妈妈在走廊里放了一张小床,我睡在厨房的旧沙发上。列沙舅舅的工友来看他,我就听着他们的谈话入睡。活动总是千篇一律:桌子上一瓶伏特加,打牌。说实话,他们谈话的内容和维嘉叔叔的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