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后共产主义时代,他们立刻变成了另一种人(第2/7页)
不久,外婆病倒了,她这个病总是想吃东西,每隔五分钟就跳起来到楼梯上大喊大叫,敲打墙壁,说我们要把她饿死。妈妈带她去过一个特殊的诊所,但最后还是决定自己照顾她,她很爱外婆。外婆经常从橱柜里拿出战争时候的照片,一边看一边流泪。照片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孩,不像外婆,但确实是她。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就是这样的,是的……直到去世,外婆都在坚持看报纸,她对政治很感兴趣。但生病时,她的床头只放了一本《圣经》。她叫我一起念:“尘归尘,土归土,灵魂归于赐灵的神……”她不断地思考死亡:“我这样太辛苦了,孙女。太无聊了。”
那是个周末,我们都在家。我走进外婆的房间,发现她的情况很差,只能躺着,已经不能走路了。她呆呆地望着窗外。我给她喂水喝。过了一会儿,我再去看她,叫她,她不答应,我抓住她的手,冷冰冰的,眼睛依然睁着,盯着窗外。我之前从来没有面对过死亡,被吓哭了。妈妈跑过来,马上大哭起来,她合上了外婆的眼睛。必须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们很快就到了,可是大夫问妈妈要钱,否则不开死亡证明,也不送外婆去太平间。“你们想怎么样呢?这就是市场经济!”我们家里已经没钱了,妈妈早就被上一个老板辞退了,找了两个月工作,还是没有找到,无论哪里招工她都跑去应聘,但是那些地方早就已经排上长队了。妈妈毕业于技术学院,有红色的毕业证书。她本来希望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但这个愿望甚至难以启齿,因为有大学文凭的人们都在做售货员、洗碗工、打扫办公室。一切都变了……街上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大家身上似乎都裹着一层灰色,没有别的颜色。“这都是你的叶利钦、你的盖达尔干的好事……”外婆说,当时她还活着,“瞧瞧他们都对我们做了什么?战争差点儿就要爆发了。”妈妈沉默不语,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不反驳了。我们总是这样看着家里的每一件东西:它能不能卖些钱?后来都没什么可卖的了……外婆的退休金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来源。我们只吃得起一种灰色的通心粉……外婆一辈子攒了五千卢布,存在银行里,在过去这是很大一笔钱,用她的话说,可以活到死,还够送葬的。可是一夜之间,这些钱只够买一张电车票、一盒火柴。他们欺诈了人民……外婆最怕的就是我们随便把她的遗体装进塑料袋或者用报纸裹住,草草埋了。但是棺材是天价,人们下葬时用的容器五花八门……外婆的女友费妮亚奶奶过去是一名前线护士,她去世的时候,女儿就用一张旧报纸把她裹起来埋了,军功章也一起这样子埋了……她女儿是个残疾人,靠捡垃圾过活。一切都是那么不公平!有一次,我和女友们去购物,看到商场里的香肠都有漂亮的包装。在学校里,穿连裤袜的同学嘲笑那些买不起连裤袜的。她们就这样嘲弄我……(沉默)但是妈妈已经答应过外婆,一定要用棺材为她送葬。妈妈发过誓。
那个女医生看到我们没有钱,扭头就招呼急救车开走了,只留下外婆和我们……
我们和外婆的遗体在一间屋子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妈妈每天用高锰酸钾擦洗外婆,把湿床单盖在她的遗体上,关闭了所有的窗户和通风口,用湿被子掖住门缝。这些事都是她一个人做的,我害怕去外婆的房间,总是飞快地跑到厨房,然后马上就回来。慢慢地,遗体开始发臭……真的,说起来真是罪过,我们还算幸运:外婆生病后消瘦得厉害,浑身只剩一把骨头……我们打电话找亲戚帮忙……我们有很多亲戚,半个莫斯科都是,但突然就找不到人了。他们都没有拒绝——拿来了大罐的腌洋葱、黄瓜和果酱,但没有人拿钱来。他们过来坐坐,哭一场,就离开了。我记得,没有人留下现金。妈妈的堂弟在工厂工作,厂里用罐头当工资发,他就给我们送来了罐头。有什么办法呢……当时,这些都被视为正常现象。生日礼物就送一块肥皂、一管牙膏……以前我们的邻居都很好,确实都很好。安娜阿姨和她的丈夫……他们收拾东西,搬到乡下父母那里,孩子早就送过去了,他们帮不到我们。瓦利亚大妈……怎么能找她帮忙呢?她的丈夫和儿子都酗酒。我妈妈有很多朋友……但他们也是如此,家里除了书,什么都没有。他们中有一半人都没有工作……电话也掐断了,我们联系不上他们。共产主义之后人们立即形同陌路。大家都在紧闭的门内生活……(沉默)我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我只是睡着了,早上醒来,外婆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