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杀人者自称替天行道的时代(第4/5页)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事情是发生在早上还是晚上,不记得了……起初劫匪们还戴着面罩,把黑色丝袜套在脸上。没多久,他们干脆摘下了面罩,直接就是一手拿水晶花瓶,另一手拿着枪,背后披着挂毯。电视机拖走,洗衣机抬走,女式皮大衣穿走……还有餐具、瓷器,什么都不嫌弃,连破房子里的儿童玩具也捡走了……(声音转弱)现在我在商店看到普通刀具时,都往往难以自控。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死。中学毕业后,我考进了医学院,学习期间坠入爱河。我常常半夜醒来,开始幻想。那是什么时候?很久以前……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段生活了,我只记得另一些事情……一个男孩的耳朵被割下来,这是为了不让他听阿布哈兹歌曲。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被切断了……嗯,你懂的……为了不让他的妻子生育……现在都有核导弹、飞机和坦克了,而这些人还在用刀砍人,用干草叉杀人,用斧子剁碎人……就让我完全失去神志吧……我不想记得……我们这条街上有一个女孩悬梁自尽了,因为她深爱的一个小伙子娶了另一个姑娘。这个女孩子下葬时穿了一身白色礼服。没有人相信,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为爱情而死?除非她被强奸过……我还记得索尼娅阿姨,我母亲的朋友,一天夜里她的邻居被人砍了,一家格鲁吉亚人,和她是朋友。那家两个年幼的孩子也被砍了。从那以后,索尼娅阿姨一连几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想出门。“姑娘,以后我可怎么活下去?”她问我。我用勺子喂她喝汤,她都无法下咽。
在学校里,我们被教育要热爱扛枪的人,他们是祖国的保卫者!而眼下这些人呢?他们不是祖国的保卫者……这场战争也不是卫国战争……他们都是男孩子,拿枪的男孩子。他们生得痛苦,死得无奈,他们叫人可怜。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我……我喜欢想我的妈妈,想她晚上怎么慢慢梳理她的头发……妈妈向我许诺说:“将来有一天,我会给你讲讲我的爱情。但我会说得好像那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人。”她和爸爸的恋爱,是一次深情的爱。起初妈妈有另一个丈夫,有一次她给他熨衬衫,而他在吃饭。突然(这也只有我妈妈做得出来)她大声对他说:“我不会和你生孩子的。”说完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后来我爸爸就出现了……不管妈妈去哪里,他都紧追不舍。在街上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冬天都冻坏了耳朵。不管他去哪里,都要跑回来看妈妈。终于他吻了她……
就在战争开打前,爸爸死了……我们的父亲死于心肌梗死。那天晚上他坐着看电视,就那样死了,好像只是去了什么地方……“听着,女儿,等你长大以后……”爸爸为我设想了不少计划,还有……还有……(哭)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很害怕老鼠,她不能独自睡在家里。为了躲避战争的声音,她用枕头捂着头睡觉。我们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电视机和爸爸的金烟盒。那个烟盒相当贵重,爸爸一直珍藏着。还有我的黄金十字架也卖掉了。我们决定离开,但离开苏呼米必须贿赂军队和警察,又需要大量的金钱!火车已经不走了,最后几班船也早已离开,货舱和甲板上的难民挤得就像鲱鱼罐头。我们的钱只够买一张票,一张单程票……去莫斯科。我不想留下妈妈自己离开。她央求了我一个月:“走吧,我的女儿!快离开这里!”而我还想去医院照顾伤者……(沉默)他们不让我带任何东西上飞机,只能带一个证件包,连妈妈的烤饼也不能带:“知道吗,现在是战争时期!”可是,有一个男人在我旁边过海关,虽然他穿着便装,但士兵走向他,称其为“少校同志”,给他装了几个大箱子的红酒和蜜橘。我哭了,哭了一路……一个妇女不断在旁边安慰我,她带着两个男孩一起乘飞机,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邻居的儿子,男孩们都饿得浮肿了……我不想走,根本不想离开……是妈妈把我推开,硬把我推上飞机的。“妈妈,我要去哪里啊?”“你要回家,回俄罗斯。”
到了莫斯科!这就是莫斯科……我在火车站待了两个星期。像我这样的人数以千计,挤在莫斯科各个火车站里:白俄罗斯火车站、萨维洛夫斯基火车站、基辅火车站……都是带着儿童和老人的家庭,来自亚美尼亚、塔吉克斯坦、巴库……就住在火车站的长凳上、地板上。我们在同一个地方煮食物,擦洗地板。在厕所里有插座,出口附近的自动扶梯也有插座。人们把水倒进盆里,插上电热锅,面条和肉一起煮……就是一大锅汤!还有儿童麦片粥!我觉得,莫斯科所有火车站都弥漫着罐头和热汤的味道。还有抓饭味和孩子的尿味——尿布都晾在栏杆和窗户上。“妈妈,我要去哪里?”“你要回家,回俄罗斯。”而今我到家了,家里却没人想要我们,没有人欢迎我们,没有人注意我们,没有人询问我们。整个莫斯科就像一个火车站,巨大的火车站,又像一个大篷车队。钱很快用完了。我还两次差点儿被强奸:第一次是个军人,另一次是个警察。一天夜里,警察把我从地板上拉起来:“你的证件在哪里?”他把我拖进“警务室”。他的眼睛放射出兽性的光芒……我尖叫起来!他显然害怕了,一边逃走一边说:“你真是傻瓜!”我整天在市区游荡,我站在红场……有一天晚上我在食品店里徘徊,很想吃东西,一个女人给我买了一个肉馅饼。我并没有向她乞讨……只是她在吃,我看着她吃……她可怜我。就那么一次,但我终身铭记着那一次。那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也很贫穷。我不能一直蹲在火车站,必须到别的地方去……我不去想食物,不去想我的母亲,就这样过了两周。(哭)有时在车站垃圾箱能找到一块面包,啃别人扔的鸡骨头,我就这样度日子,直到姑姑来找我。我们早就失去了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她八十岁了。我只有她的电话号码,每天我都打电话,都无人接听。姑姑其实是住院了,但我当时认定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