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苦难中的甜味和俄罗斯精神的焦点(第6/12页)
我们很幸运,我认为时机很重要……改革了!有种节日的感觉,觉得我们马上就要飞起来了。自由在空气中传播。“格列布,你的时机到了!什么都可以写了,什么都可以出版了。”这是他们的时代——六十年代精英群的时代,是他们的胜利。我看得出他很幸福:“我终于活到了全面战胜苏联共产主义的这一天。”他最重要的梦想成真了:苏联共产主义垮掉了。现在人们要铲除布尔什维克的纪念碑,还有红场上的列宁墓,街道也不需要再用杀人犯和刽子手的名字命名,这是希望的时代!六十年代精英群,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和他们有关,我喜欢他们所有人。天真幼稚吗?罗曼蒂克吗?是的!!他整天整天地读报纸。大清早起来就到附近的报亭去,报纸把购物袋塞得满满的。他听广播看电视,一刻不停。那个时候人们都这么疯狂。自——由——啦!这个单词本身就令人陶醉。我们这些人全都是读地下出版物和手抄本长大的,在语言文化中长大的,读文学刊物长大的。我们当时的语言多棒!那时候所有人都是语言大师!我在准备午饭和晚饭时,他就坐在旁边,拿着报纸选些内容读给我听:“苏珊·桑塔格说过:共产主义,就是挂着人面的法西斯主义……还有,你听……”我和他一起读了别尔嘉耶夫[1]、哈耶克……以前我们没有这些报刊书籍到底是怎样生活的?如果我们早些知道这些,一切都可能不同……就像杰克·伦敦一篇小说的主题:身穿紧身衣也可以活着,但是你必须收紧自己、压迫自己,并且要习惯禁锢。我们甚至只靠梦想支撑着也活过来了。但是现在我们将怎样生活?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活,但是我想象我们全都会生活得更好,毫无疑问……格列布死后,我在他的日记本中发现了这样的笔记:“反复读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鞋匠和魔鬼》,一个人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去交换幸福。一个鞋匠心目中的幸福是什么样的?就是坐着四轮马车,穿着新外套和皮革靴子,旁边坐着一个丰满的女人,再一只手拿着火腿,另一只手上拿着一瓶粮食酒。别的都不需要了……(深思)。”但是他对此显然是不接受的。那时周围那么多亲切的面孔……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些人!我怀念那个时代,我知道很多人都怀念。我和他第一次乘火车到国外旅行是去柏林。两个德国青年听到我们说俄语,就走到我们这边来:“是俄国人吗?”“是的。”“改革!戈尔比!”他们拥抱我们。现在我就经常在想:那些人都去哪儿了?我在九十年代的街头上见到的那些好人,如今都在何处?他们怎么样了,都离开了吗?
得知他患上癌症后,我一整夜都躺在床上以泪洗面,一大清早就赶到医院去看他。他坐在窗台上,面色蜡黄,但很愉快的样子,当生命中有变化的时候,他总是很幸福,不管是在劳改营,还是在流放中,还是获得自由的时候,而现在又出现了新东西……死亡,就像生命中又一次改变……“我要死了,你害怕吗?”“我怕。”“好吧,首先,我什么都没有向你许诺。其次,死亡不会很快到来。”“真的吗?”我还像以前一样相信他的话。我马上擦干眼泪说服自己,我必须再帮他一次。我不再哭泣,一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再哭……我每天早上都去病房,在那里开始我们的生活,我们以前在家里,现在在医院生活。我们在肿瘤中心度过了半年……
那时候他已经很少阅读了,但是说得更多……
他知道是谁告发了他。一个男孩子,和他同在少先队之家的一个小组。也许是他自愿的,也许是有人逼他写了那封检举信:格列布咒骂斯大林同志,为他的父亲,一个人民公敌辩护。在审讯过程中,调查员向他出示了那封信。格列布后来一辈子都在害怕,害怕那个告密者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当别人告诉他,那个人生了一个先天残疾的孩子时,他感到很恐惧——难道这就是报应吗?后来的事情是这样:我们有段时间还是邻居,经常在街上相遇,在商店里面互相打招呼。格列布死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她还不相信:“是他?这不可能,他总是说格列布怎么怎么好,说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我明白了,我应该保持沉默。是的……给人知道这件事是很危险的,格列布懂得……劳改营的难友们很少来我们家,他也从来不找他们。可是每当他们出现在我家里,我就感觉自己像一个陌生人,他们是从我没有去过的一个地方来的。他们对那里知道得比我多得多。我发现他一定还有过别的某种生活……我明白,女人更容易承认,因为在身体里的深处,她对于暴力有所准备,甚至性行为本身……女人每个月都重新开始一次新生,这是周期,大自然在帮助女人。在劳改营的女人当中有很多单身者。我很少看到过夫妻二人都是从劳改营回来的。劳改营不会使男人和女人结合,一些秘密只能使人分开。他们都叫我“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