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残酷的火焰与高尚的救赎(第6/10页)

人固然很可怜,可是马又是怎样死去呢?马不像其他动物,狗啊,猫啊,猪啊,牛啊,它们都可以跑掉,但是马匹是无处躲无处藏的,必须站在那里,等着被打死。叫人难过的悲惨情景……在电影中,骑兵总是在头上挥舞着马刀高声呐喊,其实都是胡说!都是幻想!我们游击队曾经有过骑兵队,但很快就解散了。因为马匹不能在雪堆中走,它们跑起来,反倒会陷进雪堆。德国人有摩托车,两轮的、三轮的都有,冬天他们就用滑雪板。他们飞快地行进,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射击我们的马和骑手。骑手很怜惜那些骏马,显然因为他们当中不少都是农村小伙子……

有一次上级下令烧掉一个伪警察的房子,连他的家人一起烧掉。那是一个大家庭:有妻子,三个孩子,爷爷和奶奶。晚上我们包围了他们,用钉子把大门钉死,浇上煤油,点火焚烧。他们在里面大声哭叫着,声嘶力竭。有个男孩从窗户钻出来。一个游击队员想向他开枪,被另一个制止了。他们把那孩子扔回了火中。我当时只有十四岁,我完全不明白这一切,我只能记住这一切。现在我要说出来……我不喜欢英雄这个词,在战争中没有英雄,如果一个人手握武器,他就已经不是好人了。他就没有什么好事。

我还记得被围困的经历。德国人决定清理自己的后方,派出党卫军对付游击队。他们在降落伞上挂照明弹,没日没夜地轰炸。轰炸之后就用迫击炮乱射。游击队只好分散成小组撤退,各自带着伤员,可是不许他们说话,给马也戴上专门的口罩。其他东西全部扔掉,家畜也不要了,可是它们还跟着人们走,牛啦,羊啦……所以不得不开枪杀了它们。德国人越走越近,近得都可以听到他们说话声:“哦,大妈,大妈……”他们抽烟的味儿都能闻到,我们每个人都保留了最后一颗子弹给自己,反正什么时候死都不算晚。到了夜里,我们掩护分队里只剩下三个人……我们剖开一匹死马的肚子,把里面的东西都掏空,然后自己钻进去。就这样在里边待了两天两夜,听着德国人走来走去,到处开枪,最终完全寂静下来。我们爬出去的时候,满身血污,全是马的内脏和屎尿……人已经神志不清了。那个夜里,月亮明晃晃地照着。

我告诉您吧,就连鸟儿也帮助我们呢。喜鹊只要听到陌生人来,就一定会尖叫,给我们发信号。它们和我们相处习惯了,不习惯德国人的气味:香水味、香皂味、香烟味,军官的呢料大衣、擦得很亮的皮靴……我们就只有自制烟叶、破围巾、牛皮边角料拼凑的鞋子、皮带绑腿。德国兵穿的都是羊毛内衣,我们连死人的内裤都要剥下来穿!连狗也要扑上去咬德国人的脸和手。动物也都被拖入了战争……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都没有忘记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很小的孩子。她把一个受伤的游击队员藏进了地窖。有人告发了她,在全村人的注视下,她全家都被吊死了。先吊死孩子们……她尖叫起来!那不是人类的尖叫声,是母兽的叫声。一个人是否值得做出这样的牺牲?我不知道。(沉默)今天写战争的人们,都是没有见识过战争的。所以我不看战争题材的书,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我确实不读……

明斯克解放了……对我来说,战争结束了。其实因为年龄问题,我一直都没有算正式参过军。战争结束时我只有十五岁。住哪里去呢?我们的公寓已经住进了陌生人。他们赶我走:“犹太崽子快滚……”他们什么都不想还:不管是住房还是别的东西。他们都习惯于以为犹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参差不齐的合唱)“火苗在小炉灶里跳跃/树脂在滴答掉落,就像是眼泪一般/手风琴在地下掩体为我伴奏/歌唱你的微笑和眼睛……”

——战争结束后,人们已经完全变了。我回家时,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人。

——斯大林不喜欢我们这一代,他讨厌我们,因为我们体验过自由。战争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种自由!我们到过欧洲,见过那里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我上班时经过斯大林纪念碑,会惊出一身冷汗:他会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走吧!回牛栏去吧!”他们对我们说,我们就去了。

——去你妈的民主派!毁了我们的一切,我们在狗屎里打滚……

——一切都被遗忘了,忘记了爱,只记住了战争……

——我在游击队里待了两年,藏在树林里。战争过去七八年了,我还是不愿意看男人。看够了!我是如此冷漠。我和妹妹一起去疗养院,男人们都追逐她,她喜欢跳舞,我却只想休息。我结婚很晚,丈夫比我小五岁,他倒是像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