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耳语和呐喊……还有高兴(第4/6页)

我很长时间……都是一个斯大林时代的女孩。是的,这是事实,一直伴随着我,伴随着我们……没有那种生活,我就会双手空空;失去一切,我就会像个乞丐!我曾经为我们的邻居瓦尼亚叔叔而骄傲,他是个英雄人物!他从战场回来,失去了双腿。他常常坐在一个自制的木头轮椅上,在院子里荡来荡去。他叫我“我的玛格丽特卡”,他给院子里所有人修补靴子和鞋子。他喝多了就唱歌:“我亲爱的兄弟姐妹/我英雄般在战场上搏斗……”斯大林去世几天后,我去瓦尼亚叔叔家,却听到他说:“嗯,小玛丽……这家伙终于咽气了。”他怎么会这样说我的斯大林!我夺回了靴子说:“您怎么敢这样说?您是英雄啊!是得过勋章的!”经过两天思考,我做出了决定:我是少先队员,就是说,我必须到内务部去检举瓦尼亚叔叔。我写了一封揭发信。那时候绝对是认真的……真的!就像帕夫利克·莫洛佐夫[8]一样……我连自己的父亲母亲,都是可以揭发的……真的!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从学校回来时,却看到瓦尼亚叔叔喝醉酒躺在大门外。他自己弄翻了轮椅,就爬不起来了。我开始可怜他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坐在那儿,把耳朵都紧靠着扬声器,听每个小时广播一次的斯大林同志健康报告,边听边哭,真心难过。那时候就是这样!真的!那是斯大林时代,我们都是斯大林的人……我的妈妈来自贵族家庭,革命爆发前几个月她嫁给了一个军官,后来他曾在白卫军中作战。他们在敖德萨分手了,他和邓尼金的残部流亡到海外,而妈妈不能离开瘫痪在床的母亲。她被“契卡”作为白卫军的妻子抓走了。负责这个案子的调查员爱上了妈妈,想法把她救出来了,但是强迫妈妈嫁给他。那人经常工作之后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用左轮手枪枪柄打妈妈的头。后来那人忽然消失了。这就是我的妈妈,一个美女,热爱音乐,通晓多种语言,但她对斯大林爱到头脑发昏。如果爸爸有时对什么事情感到不满,她会威胁爸爸:“我会到区委去告诉他们,你是个什么样的共产党员。”说到我爸爸……爸爸早年参加革命,在1937年遭到镇压,不过很快被释放,因为在当时的布尔什维克高层中有个人是他的老相识,替他说了话,给他保释出来。但是爸爸再没有恢复党籍,他不能忍受这种打击。他在监狱里被人打掉了牙齿,打破了脑袋。但是爸爸仍然没有改变,依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您给我解释一下这个……你认为他们都是傻瓜?天真?不,这都是些受过良好教育的聪明人。妈妈读莎士比亚和歌德的原著,爸爸毕业于季米里亚捷夫农学院。勃洛克、马雅可夫斯基、伊涅萨·阿尔曼德[9]都是我的偶像,我的理想。他们的作品伴随我成长……(深思)

我曾经在航空俱乐部学习飞行。我们是怎么飞行的啊,现在都还令人惊讶:我们居然能活下来!那不是滑翔机,只是一个自制机体,木质架构,外面包上垫子而已。操纵要用手柄和脚蹬。所以,当你飞起来时,你可以看到鸟儿,从空中看到地面。你觉得自己插上了翅膀!人类改变了天空……改变了高度……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的就是我们那种……我可怜的不是自己,而是我们热爱的一切……

我实事求是地回忆一切,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人讲这些会感到尴尬……

加加林飞上太空了……人们走上街头,开怀大笑,素不相识的人们互相拥抱,喜极而泣。从工厂直接过来的工人穿着工作服,医生护士戴着白色帽子,人们把他们抛上高空:“我们是第一个进入太空的!”那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这是多么令人兴奋,叫人惊奇。至今我听那首歌,心情仍然不能平静:“我们没有梦见隆隆的火箭发射场/没有梦见冰冷的蓝色/我们只梦见青草,房外的青草/绿色的草场……”古巴革命爆发了……年轻的卡斯特罗……我大喊:“妈妈!爸爸!他们胜利了!古巴万岁!”(唱起来)“古巴,我的爱!/紫色黎明之岛/清晰的歌声响彻地球上空/古巴,我的爱!”不少西班牙战争的老兵到我们学校来,我们一起唱起《格林纳达》:“我离开小屋,去打仗/把格林纳达的土地给农民……”我桌子上面就挂着伊巴露丽[10]的照片。是的,我们先是梦想去格林纳达,然后是古巴……几十年之后,另一批年轻人为了阿富汗也是这么疯狂。我们都是很容易被欺骗的。但不管怎样……无所谓!我不会忘记这些!我不会忘记我们整个十年级全部出动去开垦荒地。他们排着队,挥舞着旗帜,一些人还背着吉他。“这就是英雄!”——我当时想。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作为病人回来了:他们根本不能在荒地中生存,在大森林中建铁路,钢轨都是自己蹚着齐腰深的冰水背过去的。他们缺乏技术。吃腐烂的土豆,所有人都染上了坏血病。但是他们还是坚持下去了,好样的!还有个姑娘陪着他们一同兴奋激动,就是我!这是我的记忆,我不会留给任何人,不管是共产党员,还是民主党员,更不要说买办商。我的记忆只属于我一个人!即使一无所有,我也都能够活下去:我不要很多钱,也不要锦衣玉食、豪华汽车。我们开着日古利车[11]走遍了全苏联:我看到了卡累利阿、塞万湖和帕米尔高原。这都曾是我的祖国。我的祖国叫苏联。哪怕没有很多物质,我也可以过活,我只是无法舍弃曾经拥有的一切。(她沉默良久,我只好叫了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