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兄弟和姐妹,刽子手、受害者和选民(第2/6页)

我们怎样活着,就怎样死去……我常常去教堂,戴着小十字架,但还是和过去一样没有幸福感。我不是去寻求幸福,早就不孜孜以求了。只是为了如果我很快就会死,就要去天国,我不想忍受现世了。萨沙就是这样,已经躺在墓地里了,愿他安息。(她画了个十字)我们流着眼泪放着音乐为他送葬,每个人都哭了。那天很多人都哭了,大家都很难过,可是还忏悔什么?死后谁能听到?萨沙只留下了两个小木板房、一个院子、一个菜园子,还有红色证书和“社会主义竞赛胜利者”奖章。我也有这样的小奖章,都放在橱柜里。我曾经是斯达汉诺夫先进分子和人民代表。一日三餐不一定能吃饱,但上级发给了红色证书,还给我们拍照片。在我们这个木板房里有三户家庭,我们年轻时候就来了,原想只住上两年,结果却在这里度过了一生,至死都在木板房里了。有人住了二十年,还有人是三十年。住公寓房也是要排队等候的。现在盖达尔发表演讲,笑着说:“快来买吧。”怎么买?我们的钱都不见了。一次改革,又一次改革,把我们都抢光了!他们把国家都冲进了粪池!每个家庭两个小房间,一个小板棚和一个小菜园。我们全都一样。他们却在赚钱!发财!我们一生都相信会过上好日子。欺骗!大骗局!什么生活……最好还是不去回忆,要忍耐、劳作和吃苦。现在已经不是在生活,只是在度日。

我和萨沙是一个庄的,就在这儿,布列斯特郊外。傍晚我常常和他坐在长凳上回忆往事。关于他,该说什么呢?他是个好人,虽然是孤独一人,但不喝酒,更不是醉鬼。单身男人通常都做些什么?就是喝了睡,睡了喝。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待在那里,一边溜达一边想一个问题:尘世生活不应是一切的终点。死亡为灵魂展开了空间……萨沙在那边会做些什么呢?是不是也会想想他的邻居们?他不会忘记的。破旧的木板房是战争之后盖的,干燥的木头就和纸张一样,只要一着火,就全都烧起来。一瞬间就烧毁了!只要一秒钟!还会烧到草地,烧到沙地……他给几个孩子写了便条:“好好养育孙子们。永别了。”纸条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他就去了自己的园子,自己的菜园……

唉……简而言之……总而言之……急救车来了,人家要把他抬上担架,但是他浑身烧伤却还极力站起来,想自己走。“你这是要干什么啊,萨沙?”我陪他走到汽车。他说:“活着太累了。请打电话给我儿子,让他到医院来。”他还跟我说了一会儿话。外套都烧烂了,肩上露出了白色……刺眼的白色。他留下了五千卢布,这在当时可是不少钱!钱是用存折取出来的,放在桌子上,和便条一起。这是他一生的积蓄。在改革之前,这笔钱能够买一辆伏尔加轿车,最昂贵的那种!而现在呢?只够买一双新鞋加上花圈。这就是改革啊!他躺在了担架上,浑身都烧黑了……就在我眼前继续发黑……医生们找来了那个救下萨沙的小伙子,小伙子当时把我晾的湿床单(我白天刚刚洗过)连绳子一起抓下来扔向他。小伙子是外地的,是个大学生。路过这里,看见一个人在自焚!看到他默默地坐在菜园里,弓着腰点燃自己,烧掉自己!这是小伙子后来讲给我们听的:“他一声不响地就点燃了自己。”那是一个大活人啊……他的儿子第二天早上过来敲我的门:“爸爸死了。”萨沙躺在棺材里,胳膊和手都烧毁了,烧成了黑色的,黑色……可是他那双手却是黄金!他什么手艺都有,木匠和泥瓦匠的活都能干。村里每个人都会记住他,因为他们的桌子、书架和物品架都是出自萨沙之手。他生前常常在院子里刨木头到深夜,现在我仿佛还能看到他站在那里刨木头。他喜欢树木,从气味和木屑就能知道都是什么树。他说每一种树都有独特的味道,最浓的气味是松树:“松树的气味闻上去就像上等茶叶,而枫树的气味是愉快爽心的。”他工作到最后一天。谚语说得对:手上有锁链,嘴里才有面包。如今靠退休金是无法过活的。我自己要照顾自己,还要出去为别人的孩子做保姆。他们给的一点儿小钱,我只能买一些糖和博士牌香肠。我们的养老金算什么?只能买面包和牛奶,夏天还不够买一双鞋子。老人们以前坐在院子里长凳上无忧无虑地说闲话,现在不行了。有人满城市里捡空瓶子,有人站在教堂外乞讨,也有人在公共汽车站卖香烟瓜子、伏特加券。我们那儿的都常常泡在酒铺里。伏特加现在比什么都贵,怎么贵?因为要用美元计算。只要你有伏特加,在我们那里就可以买到一切。不用打电话找,水管工自己就会来,电工也会来。总而言之……生命在流失,只有时间是金钱买不到的。在上帝面前,不管你怎样哭怎样求,反正时间是买不到的。我是这样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