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街上的噪声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第3/9页)
我出生在苏联,而且我很喜欢苏联。我的父亲是一个共产党员,他用《真理报》教我认字。每到节假日我就跟着他去游行。泪水湿透了眼睛……我曾经是一个少先队员,戴着红领巾。戈尔巴乔夫上台了,我就没来得及成为共青团员,无比难过。我是个“苏联分子”,对吧?我的父母也是“苏联分子”,爷爷和奶奶也是“苏联分子”!我的“苏联分子”爷爷1941年战死于莫斯科城下,我的“苏联分子”奶奶是游击队员。自由派的老爷们正在制作自己的规矩,希望我们把自己的历史当成黑洞。我恨他们这些人:戈尔巴乔夫、谢瓦尔德纳泽、雅科夫列夫[9],请用小写字母写他们的名字,因为我痛恨他们。我不想去美国,我只想回到苏联……
——那是非常好、非常纯真的年代……那时我们都相信戈尔巴乔夫,现在我们已经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许多移民西方的俄罗斯人返回祖国,形成了热潮!我们以为自己正在打破旧架构,构建新制度。我毕业于莫斯科国立大学的语言学系,又进入研究生院继续学习。我的梦想是从事科学研究。那些年阿维林采夫是众人偶像,在他的讲堂上聚集了莫斯科所有的文化知识精英。我们大家在会面时都相互支持着彼此的幻觉,好像我们将很快成为另一个国家,我们要为此而奋斗。当我得知一个同班同学移民去以色列的时候,我非常惊讶:“你难道真的舍得离开吗?我们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相比越来越多的人在谈论和书写“自由!自由!”的字眼,货架上的奶酪和肉,甚至盐和糖,都消失得更快。空空如也的商铺,令人感到恐惧。所有商品都得凭券购买,就像进入了战争状态。我们的奶奶救了一家人,她从早到晚跑遍整个城市寻找购物券。整个阳台都堆着洗衣粉,卧室里则是一袋一袋的砂糖和方糖。当买袜子也要凭券的时候,爸爸大叫起来:“这就是苏联的末日啊。”他已经有了预感……爸爸曾在一家军工厂的设计处工作,从事导弹研究,这是他疯狂迷恋的工作。他有两所大学的毕业文凭。不做导弹后,工厂开始大量生产洗衣机和吸尘器,爸爸被裁员了。爸爸和妈妈本来都是热心的改革支持者:写海报,发传单,然而结局却是这样……他们困惑不已。他们无法相信,自由竟然是这样的,他们不能忍受。街道上已经有人在高喊:“戈尔巴乔夫一钱不值,保护叶利钦!”还有人举着勃列日涅夫挂满勋章的画像,戈尔巴乔夫的画像上则挂满了购物券。叶利钦王朝开始了,进行盖达尔[10]式的改革,就是我恨透了的“一手买一手卖”……为了活下去,我就背着一袋袋的灯具和玩具,来往于波兰和俄罗斯。车厢中全都是教师、工程师、医生……人人都大包小袋的。我们整个晚上都坐在车厢里讨论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沙特罗夫[11]的短剧集……还是像在莫斯科的厨房里一样。
我还记得大学里的朋友们……我们成了各种人,除了语言学家:广告公司经理、银行职员、“跑单帮的”……我在一个房地产公司打工。公司是外省一位夫人开的,她以前是共青团干部。今天谁在开公司?谁在塞浦路斯和迈阿密有别墅?都是以前的党内权贵。这涉及一些需要寻求党产的地方……像我们的领导人,六十年代精英群,他们在战争中流过血,却天真得像孩子一样。我们整日整夜都在广场上。要把事业进行到底,把苏共送到纽伦堡法庭。可是我们太早就解散回家了,结果让投机分子和叛徒上了台。和马克思的理论相反,社会主义之后我们反倒建设起资本主义。(沉默)但是能生活在这个时代我还是很幸福。苏联共产主义垮台了!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并且以另一种眼光看世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自由呼吸的日子。
正在恋爱,窗外却开来了坦克
——我当时正沉浸于恋爱,其他事情一概不去想,就像生活在世外桃源里一样。那天早晨妈妈匆匆叫醒我:“窗外都是坦克,好像是政变了!”我睡得迷迷糊糊:“妈妈,那是在演习吧。”他妈的!我睁眼一看就呆了!窗外停着一排排真正的坦克,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坦克。电视台还在播放芭蕾舞剧《天鹅湖》……妈妈的一位朋友跑来了,她很担心,她好几个月都是借钱交党费了。她说她们学校有座列宁半身像,她把它搬进了杂物间,现在拿那尊列宁像怎么办呢?突然一切都束手无策,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女播音员在播出国家进入紧急状态的声明……母亲的朋友每听到一个字都一哆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父亲就朝着电视连声“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