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17/21页)
他把烟头扔了,又点上一支……呵,马尔卡尔这小流氓还挺机灵!可是这么机灵,怎么猜不出啥人啥时候遭啥难?至于迪洪·伊里奇自己,时日也不多了。毕竟,年纪也不小啦!多少跟他年纪差不离的,早都死了!人是逃不过生老病死的。有孩子也不管用,他不了解孩子,在孩子眼里,他只是陌生人,对于活着的和死去的至亲也是如此。世上人多得像满天星星,而生命却如此短暂,从出生、长大,到死,如此匆匆。对彼此知之甚少又很快遗忘。仔细想想,真是要疯掉!原先他对自己说:
“我的一生应该被称颂……”
但是又何必称颂呢?没什么可称颂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自己度过的日子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比如说,小时候的事儿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恍惚记得一年夏天,一个同龄人和一件轶事:他烧了人家的猫尾巴,结果挨了一顿打。有人送了他根短皮鞭,一个锡口哨,他别提多高兴了。有一回,醉酒的父亲叫他——声音既亲切又忧伤:
“过来,小迪洪,宝贝,快过来!”
他突然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要是倒腾买卖的父亲现在还活着就好了,迪洪·伊里奇也只是出于怜悯,赏这老头一口饭吃,不会去了解他、关心他。对待母亲也一样,若问他:还记不记得母亲?他的回答是:我记得有那么个驼背老太婆……晒牛粪、生炉子、偷偷喝酒、不停埋怨……别的就都想不起来了。他在马托林商店做了差不多十年工,却感到恍如一日:四月的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落在锈迹斑斑的铁板上,而铁板则被“砰”的一声扔进铺子旁的货车……一个灰暗、阴霾的晌午,一群鸽子落到另一家卖面粉、黍米、麦麸铺子旁的雪地上,扑腾着翅膀咕咕叫——而他和弟弟则在门口用牛尾巴抽陀螺……马托林那时年富力壮,脸色紫红,下巴刮得很干净,脸颊两边留着两撮姜黄色的胡须,后来也剃掉了。他现在穷得咣咣响,老得不成样子,穿着褪色呢子大衣,戴一顶高筒帽,从一家铺子跑到另一家,从一个熟人转到另一个,下下跳棋,到达耶夫酒馆坐坐,喝点小酒,稍稍喝醉,然后不停地说:
“咱是小人物,喝点,吃点,付了钱——然后回家!”
马托林见到迪洪·伊里奇,差点没认出来,可怜兮兮地笑笑,问:
“难道你就是小迪洪?”
而迪洪·伊里奇今年秋天第一次见到弟弟的时候也差点儿没认出来:“难道这就是库兹玛?与我走街串巷、游走多年的亲弟弟?”
“你老了,弟弟。”
“可不是吗,是老了些。”
“可老得太早。”
“就因为我是俄国人,所以老得快!”
迪洪·伊里奇点了第三支烟,犹疑地望着窗外。
“难道在别的国度也一样?”
不,不可能。他认识的一些熟人也去过国外——像商人鲁卡维什尼科夫,他们都说……就算鲁卡维什尼科夫没说,也可想而知。就拿在俄罗斯的日耳曼人或犹太人来说吧:他们做事有条不紊,彼此了解,是朋友,不仅是酒肉朋友,还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友:告别以后相互通信,父母和亲朋的照片代代相传;教导爱护子女,和他们一起散步,和他们平等地交谈——所以子女长大后也有值得回忆的东西。而我们俄罗斯人呢?相互仇视、妒忌、诽谤,一年只探望一次,若遇到某人突然来访,才忙个不停地收拾屋子……客人来了又怎么样,连一勺果酱也舍不得给!来客要无主人劝说,一杯也不多喝……
窗外驶过一驾三套车。迪洪·伊里奇目不转睛地仔细打量。拉套的是精瘦的快马,拉的四轮马车也是重新修葺过的。这是谁家的呢?附近没有哪家有这样的三套车。这一带的人穷得要死,有时三天都吃不上面包,连圣像的金缕衣也扒下来卖光,窗户玻璃破了没钱买新的,用枕头堵窟窿,屋漏没钱修,下雨的时候,天花板像筛子一样往下滴水,地上都是盆啊、桶啊……接着,靴匠杰尼斯卡也走了过来。他要去哪儿呢?手里提了个什么东西?是箱子?真是个蠢货,上帝啊,原谅我说这冒犯话!
迪洪·伊里奇机械地穿上橡胶鞋,走到门廊。外面已是初冬青色的薄雾。他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又停下来,坐到长椅上……是啊,格雷和他儿子也算是个家!迪洪·伊里奇想象着自己和杰尼斯卡一样,手提箱子,踩着稀泥回杜尔诺夫卡。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庄园、沟渠、农舍、黄昏、弟弟家里的灯光……库兹玛一定是坐在那儿看书。新媳妇站在寒冷黑暗的门厅,在不太暖和的炉子旁边,烤着手和后背,等着吩咐“开晚饭”!她抿起干裂的嘴唇,想这些什么……是什么呢?是罗德卡?说罗德卡是新媳妇毒死的?纯属胡说八道!但是如果她真的毒死了罗德卡……哦,主啊,如果真是她毒死的,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的心里压着多厚的墓石啊!他想象着站在自家的门廊上远眺杜尔诺夫卡村,远眺沟壑后斜坡上黑漆漆的农舍,那些谷棚和院子后面的杨柳树……柳丛后是田野,田野左边是铁路岗亭,暮色中,客车亮着一串灯光从那儿驶过。随后农舍也亮起了灯。夜越来越黑,也越来越温馨——但每次望着新媳妇和格雷的小屋,心里就泛起一丝难过,两家都坐落在杜尔诺夫卡村中央,只隔着三家院子,都没亮着灯。格雷家的孩子像鼹鼠一样待在漆黑的屋子里,赶上农舍点着灯的夜晚,惊喜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