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鲁迅与佛教的关系(第2/3页)

这种向内求索的气质,在鲁迅身上也非常明显,这也是鲁迅与一般的文人最大的不同。鲁迅从没把自己置于一个精神领袖的位置,他甚至也没把自己与他所批评的对象对立起来。他的尖锐深刻里有着一种向内回旋的力量,他说“我更在无情地解剖自己”。鲁迅在这一纬度的精神探索和对内在黑暗的承担上,与佛家是非常的相似。鲁迅一生都在战斗,他的对手在不断变化,他称他们为“无物之阵”。同时他的战斗也针对着自己,他并没有放过自己。而从他对自我的剖析的深度上看,他对外部的批判也许是对内部批判上外化而来的。《狂人日记》最后的矛头指向了狂人自己。魏连殳背叛了自己,死去了。鲁迅对许广平说,魏连殳就是他自己。他更说“我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鲁迅都不认为自己会赢得这场战斗。他更有一种与之周旋到底和同归于尽的态度。

那么在这场没有胜利可言的一生的战斗中,鲁迅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他要反抗的究竟是什么?他说要掮住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光明的地方去,但他又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他所谓的光明是什么意思?在鲁迅面前是否有某种抽象的、本质性的对手?

在鲁迅的自省承担和他斗争的深度上看,他与佛教是有着一种隐秘的联系的。面对现实世界的苦难,佛教并不从现实层面上寻求解答。佛教从人心上看,佛教称贪嗔痴为三毒。修行人要面对的并不是外在的丑恶,而是内心的贪嗔痴。鲁迅所面对的内部的困难是什么,他没有明说,他称其为黑暗,他也不认为有谁可以超脱于这份黑暗。鲁迅与佛教的不同在于,佛教是有路可走的,而鲁迅没有,他没有给自己任何的希望。《野草》里抉心自食的惨烈意象便印证了这种无路可走的心境。

三 鲁迅的悲悯与佛教

鲁迅在《呐喊》与《彷徨》里,固然表达了他对现实的深刻洞察,他的省视与批判,更写下了他笔下人物受苦的情状。无论对孔乙己还是阿Q,华老栓还是魏连殳,他都没有嘲讽,没有冷眼旁观。他写下了他们如何挣扎,如何毁灭。从孔乙己中读出对科举的反省,从阿Q中读出对国民性的批评、对辛亥革命的洞察,从华老栓中读出民众与革命者的隔膜,从魏连殳中读出知识分子的挣扎与失败,固然是没有错的,但在这些命题背后,更蕴藏着鲁迅对这些人物的情感。鲁迅是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们的痛苦由鲁迅的叙述传递了出来。他们并不是作为观念的表达工具而存在的,他们是作为生命而存在于鲁迅的小说中的。而他们的生命都有着一个展开的过程,他们的形象也因此具体而丰富。

从一种文学性的感受,而不是思想性的分析进入,我们可以体会到鲁迅的叙述里的情感,可以体会到鲁迅的悲悯。这是一种真切具体的悲悯。鲁迅在此没有高高在上的意味。他在《兔与猫》中为一只小狗生命的消逝而悲哀,甚至进而追问造物。他在《祥林嫂》中表现了一种深刻的内疚感。他与阿Q们祥林嫂们是平等的。这与佛教同体大悲的精神是相通的。《华严经》说:“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觉。”密宗的《昆庐遮那经》说:“大悲为根。”佛家是将六道众生山河大地视为一体来看待的。众生的苦难并不是佛教的身外之物,而是与自我的生命息息相通的。

鲁迅对人世痛苦的承担流露出了佛教对他的影响。他是真正把自己投入了创作中。这不仅是时间和精力的,更是一种生命的投入。鲁迅的投入之深,使有论者认为尽管他不是殉教者,他的表达方式却是殉教者式的。许多人把鲁迅看作战士,而在这场孤独的战斗中,是什么支撑着他?黄念祖老居士在《佛教的大光明与大安乐》中写道:“有人看见密宗金刚像很厉害,令人生畏,而不知这是极度的慈悲,就跟父母要管小孩子一样,他要生气要教导甚至责打孩子,都是为了要教导他们,而不是要伤害孩子。就是这样,都是大悲为根。”悲悯也许可以成为理解鲁迅的一个角度。

2009年

小记:

这篇东西是我为考博准备的。当时还打算写这样一篇博士论文,研究鲁迅和佛教。

后来因缘聚合,写了另外的题目。这篇论文,就放下来了。

鲁迅在写《狂人日记》前,有一个“十年沉默”的时期。这十年,他读了很多佛经。

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鲁迅在战斗之前,已经有了一个深邃的个人世界。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文学有那么强的穿透力。他的文学穿透了他的对手,而不是停留在对手身上。这是鲁迅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