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第6/7页)

我不敢看傻子扁金鼻子里流出的那道血线,我觉得他快把我逼哭了。风吹我的拳头,我又听见了风中阴险的低语,打就打,打呀,反正他是孤儿,没爹没娘没朋友,打死他也没人管。我觉得那低语声蹊跷而邪恶,那声音在不停地逼迫我,快把我逼哭了。我的拳头在扁金的脸上游走,发现那张脸像一个孩子,肮脏、瘦小、无辜,带着孤儿们天然的凄苦表情,凄苦中流露出不知所云的纯洁。我的拳头在他凸起的颧骨处停了下来,算了,算了。我说,傻子你也是可怜虫,打你我下不了手,打死你都没人替你收尸。傻子扁金不领我的情,他恶狠狠地嚷了一声,你算我不算,你不打我我就打你,我跟你秋后算账,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这一声威胁就像一根火柴,点着了我心头积聚十三年的无名大火,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我的拳头似乎被一股神圣的力量举高了,秋后算账,秋后算账!我怒吼着,拳头暴雨般地打向傻子扁金的脸,秋后算账就秋后算账!你们岸上的人,都欠我爹的债,都欠我的债,老账新债都让你个傻子来偿还,这就叫秋后算账!

我听见了扁金凄厉的惨叫声,我的眼睛,你打到我眼睛了!因为惊恐到了极点,他说话有点口齿不清,别打眼睛,不准打眼睛!要么你打死我,要么打别的地方,你打瞎我眼睛,让我以后怎么放鹅?你打瞎我的眼睛,我的鹅怎么办我的鸭子怎么办?我注意到扁金捂住眼睛的双手,指缝里有血流出来,我如梦初醒,松开手,看见扁金的脑袋痛苦地垂下去,他终于给我让了一条路,人从石碑上滚到地上,捂着眼睛哭泣起来。

微弱的路灯光下,有人拿着棍子朝我们这边奔跑而来。谁在打架?码头上不准打架!治安小组终于来人了,远远看见一颗发亮的脑袋,我知道来的是陈秃子。陈秃子按照执法惯例,挥起治安棍,不由分说各打五十大板,他朝我肩上打了一棍,朝傻子胳膊上也打了一棍。这一棍下去,傻子捂住胳膊张大嘴巴,像个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你打我?你怎么打我?你们治安小组也敌我不分啊?

看见傻子满脸是血,陈秃子大吃一惊。空屁,是你把他打成这样的?你他妈的出息大了,别人欺负你,你就欺负个傻子?他蹲下来察看着傻子扁金的伤势,一眼看见了鼻梁骨的伤势,不好,打到鼻梁骨了,空屁你闯祸了,你把他鼻梁骨打断了!

我说他活该,打断鼻梁骨,我赔他鼻梁骨。

傻子扁金松开手让陈秃子察看他的眼睛,你看看我的眼珠子还在不在,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他把我的眼睛打瞎了。陈秃子用治安棍抬起傻子的下巴,检查他的眼睛,嘴里又惊声大叫,空屁你闯大祸了,你比法西斯还毒辣呢,怎么打他眼睛,你把他眼睛打瞎了怎么办?

我说他活该,打瞎他眼睛,我赔他眼睛。

赔,赔,你还嘴硬,你他妈的有几只眼睛可以赔他?陈秃子掏出一块肮脏的手绢盖在傻子的眼睛上,一边用治安棍捅我,空屁你中了什么邪了?惹了这么大的祸,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去?万一出了人命,你担待不起!

我说我不去,是他要一命抵一命的,反正我和他命都不值钱,他死了,我偿他的命。说到这儿我满眼的泪水终于掉出了眼眶,我的身体也坚持不住了,慢慢地跪倒在石碑边。我的脸正好贴着石碑,一种尖锐的凉意袭来,脸颊上冰凉冰凉的,似乎有一股清水潸然流过,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泪水,还是邓少香烈士的泪水。我哭了,烈士之魂在审判我,烈士在向我显灵。我先是对傻子扁金感到深深的愧疚,为了惩罚自己丧尽天良,我挥起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一巴掌解脱不了我的罪恶感,带来的是更多的自怜更多的哀伤。为了惩罚自己的哀伤和自怜,我又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这个耳光异常响亮,我的脸颊一下失去了知觉,于是我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对着石碑尽情哭泣,陈秃子的治安棍在旁边不停地捅我,他说,你还有脸哭呢,负责打人就要负责送人去医院,快把他送到医院去挂急诊呀,哭有个屁用?你打的人,还要我负责送医院吗?我坐在那里捂着脸哭,语无伦次地回答他,明天,明天再去。陈秃子叫起来,这还能等明天?你也不看看他的伤势,明天他的眼睛就保不住了。我任凭陈秃子捅我拉我,跪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泪眼矇眬中我看见陈秃子拽着傻子扁金往医院方向走,一群鸭子也跟着他们去了,两只大白鹅却留了下来,它们留下来为主人复仇——一只进攻我的左脚,一只进攻我的右脚,左右夹攻我的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