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第5/6页)
棋亭上空的晚霞中回旋着一股不祥的寒流,我感到浑身不适,从码头到棋亭,到处都是我的是非之地,我要走,越快越好。我注意到停车场上停着几辆油罐车,有一辆车已经发动了,司机发现我要搭车的样子,从驾驶室里朝我招手,你去哪里?快点,快点上车。我朝油罐车跑去,脚都踩到驾驶室的台阶上了,听见司机在里面说,我的车去幸福,你顺不顺路?顺路先交五毛钱!我不知道司机说的幸福在哪里,是乡下还是集镇?管它在哪里呢,幸福,这地名听上去多好,我去,我就去幸福。
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一只手朝我摊开,五毛钱,先交钱后上车。我刚要掏钱,听见耳边掠过一阵奇异的人声,不远处的路口一片嘈杂,有人在轮番叫喊我的名字,库东亮,站住,你不准走!库东亮,你不准走!那不是幻觉,一群孩子呼喊着我的名字,从码头方向拥过来了,是向阳船队的一群孩子,他们像胡蜂一样朝我嗡嗡地包围上来,有人抱住了我的腿,有人夺下我的旅行包,小福像个老妇女一样跺着脚,对我叫嚷道,库东亮,你还在这里游手好闲,你爹出事了,他喝了农药,送到医院抢救去啦!
噩耗来得无情,却又自然而然,我打了个冷战,跳下卡车就往医院方向跑。我摆动双臂,以为自己跑得很快,可我的腰痛发作了,腿是软的,胸口喘不过气来,怎么跑也跑不快。小福在我的左前方,边跑边训斥我,还不快跑,你爹在医院里抢救,你还慢吞吞地跑,你是人还是畜牲?春耕在我的右面,他也学着小福的样子骂我,都是你惹的祸,好汉做事好汉当,你算什么好汉,现在害怕了?把自己亲爹气得喝农药,自己做了缩头乌龟,你跑得比乌龟还慢!春耕的妹妹四丫头跑在最后督阵,她竟然拿了一根树枝来打我屁股,就像打一头消极怠工的老牛屁股,还不快跑?你要赶紧去立功赎罪!她一边喘气一边控诉我,库东亮你罪大恶极,自己的亲爹再不好也是亲爹,每个人只有一个亲爹一个亲妈,死了就没有了——你把自己的亲爹扔下就跑,没良心——要不是我妈喝过农药,要不是我爹鼻子灵,你爹死在舱里都没人知道呀!
我听见四丫头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一边跑一边呜呜地哭起来。孩子们从来没见过我哭,我一哭,他们都停下来慌张地看我的脸。我捂住脸不让他们看我的眼泪,我捂住脸在街上踉跄着跑,孩子们以为是他们把我骂哭了、撵哭了,有点心软,不再骂我撵我了。四丫头说,别哭别哭了,我们不骂你就是了,这次犯了错误,以后记得要改正啊。春耕皱着眉头说,空屁你丢人呢,妇女都知道坐下来哭,你边跑边咧着个大嘴哭,还不如妇女!街上有过路人好奇地看着我们这支奔跑的队伍,喂,你们跑什么?船队死了人啦?四丫头尖声说,我们船队从来不死人,你们镇上才经常死人!小福推搡开那些好管闲事的路人,我们跑步呢,关你们什么事?闪开,都闪开,你们没见过长跑比赛啊?
德盛女人和孙喜明女人站在油坊镇医院的门口迎候我们,两个女人交流了欣慰的眼神。一个说,还好,东亮没走成。一个说,我家小福真能干,真的把东亮带来了。看见那两个女人,我有了主心骨,人反而崩溃了,我爹没事吧?我这么喊了一声,身体一软就瘫倒在她们身边了。我站不起来,感觉到两个女人在拉拽我的手,一人拉一条胳膊,我把胳膊交给了她们,但我的身体以及灵魂都恐惧地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哪来的农药?谁给他的农药?我们家没有农药的。我浑身瑟瑟发抖,嘴里机械地重复着几句话。德盛女人说,现在追究不了这件事,先要追你爹的一条命,你站起来,快站起来呀。孙喜明女人用手指点着我脑袋,嘴里不停地数落我,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跟你说道理,你怎么就不肯听?岸上的人你不信,我们的话你也不信?哪儿有你这样造反的?你差点反掉你爹一条命呀。
他们径直把我带进了急诊室。一别数年,我不记得这急诊室的格局和设施了,却清楚地记得房子里特殊的气味,脚臭味血腥味还有碘酒气味和饭菜香味混杂在一起,闻到这股气味,我就犯恶心。河上十三年,这间急诊室竟然成了父亲与油坊镇土地的唯一联系。上一次来,是为了缝合父亲的阴茎;这一次,是为了救父亲的生命——每一次我都罪责难逃。我也是谋害父亲的凶手。我是凶手。凶手再怎么跑也没用,我跑不掉了。我站在门口,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我怕自己会吐出来,就蹲在一只痰盂前,迟迟不敢站起来。孙喜明女人说,东亮你怎么回事,你爹在角落里躺着呢,你怎么蹲在这儿?我揉着自己的腹部说,等一下,等一下。德盛女人看看我的脸色,又看看孙喜明女人,那就等一下吧,这一天东亮过的什么日子啊?他一定是想吐,不是饿出来的,就是吓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