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眼睛(第8/8页)

但博尔赫斯为什么会写下那么多的诡秘故事?很快我俩就知道了答案,藏了十几天后,我和她的心理出现了幽闭症患者的迹象,对我们所逃离的外界,感到越来越深的恐惧。

骨感女子开始衰竭,在我的怀抱中骨骼松软。对她将死的预感,折磨得我两脚反复摩擦,终于碰到一块凉物。

那是块石头,镶嵌在瓦片间隙,显现出武器的光芒。一百五十年前,世祖躲藏到此,带一块石头的理由只能是,这是他令马受惊的工具。

我用双脚夹出了这块石头,让它落在肚腹,一把握在手中。如同所有的神兵利器,它蕴含着巨大力量,令我的指节不住颤抖。我对她说:“走,咱们什么也不怕,到外面去。”

站在熙攘的街头,享受着落日的宁静,她凹陷的肌肉血流加速,渐渐摆脱我的搀扶,挺立起脊骨。她的康复,令我产生巨大狂喜,此时远远走来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在马路对面站成一排,正是我见过一次的那几条大汉。

她说:“我得走了。”

我:“我还欠你多少钱?”她:“算了。多得数不清了。”她过了马路,走到那伙人中间,与他们手挽手迎着落日向西而去,我大喊一声:“你们都是鞋油厂长派来的吧?”那伙人一脸困惑,她帮他们回答了一句:“傻瓜!”

他们的身影模糊在马路的灰色中,在光天化日下神秘地消失。我呆呆地看着,许久后方想起手中还有块石头。这块石头,非同小可,一百五十年前世祖扔出它,发生了上海诞生这一巨大的历史事件。

我扔出了它,等待着山河巨变,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它飞出二十米,摔在地上,招来一个骑自行车人的叫骂:“你干吗呢!”它滚了滚便不动了,它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我的情况很好。回到家,活在父母身边,越来越热衷文化,买了许多书,用一只左眼疯狂阅读,如博尔赫斯般博学——这便是我的生活目标。

在深夜时分,父亲时常会悄然离家,每听到关门声,我都有一种想跟随而出的冲动,但每次都制止了自己,也许他去的地方便有她——我的骨感女子。

父亲后来出了事,在过马路时,一辆经过的翻斗车遥控失灵,将整车的石子倒在父亲身上。据目击者讲,无数石子像乒乓球一样在五十米范围的马路蹦跳,这宏大的场面,令父亲壮烈得像一个英雄。

由于被石子砸碎了整个头颅,他没有给我留下角膜。父亲的死,令母亲在一夜衰老,直到葬礼上,父亲多年前的情人出现,母亲方恢复了她凶狠的目光。那女人冷冷地扫视着母亲,当看到我时,神情大变,掉头而走。母亲以为我也在瞪她,欣慰地拍拍我,说:“真给妈撑腰。”刹那间我感到重获母爱。

以后我就是个废人了,买了墨镜,等待着完全瞎眼的一天。我获得一种知天知命的宁静,不料接一纸医院通知。医院有了一个将死的病人,指名点姓将角膜捐我。

我赶到医院正是那人弥留之际,走廊里坐着我熟悉的几条大汉。她正是我的骨感女子,见到我,“哎哟”了一声立刻死去。她得的是急性肾衰竭,送来了十一个小时便抢救无效。几个大汉对我说了声:“节哀。”威武地离去。

我为死去的她付了医疗费,为自己付了手术费,躺在手术台上说了声:“换吧。”

手术结束,医院将我尚好的左眼也包裹在纱布里,母亲找来了一个生活保姆,握到她满手的硬茧,我说:“你是不是手倩?”就听到啼哭响起。

手倩那晚下车后,究竟有了怎样的遭遇,她说那是她一生的秘密。而今她已弃武从文,作为生活保姆,十分细致体贴。

我和手倩日久生情,她也恢复了自己的天性,每当和我一起散步,有东西挡在我面前,她就“啊”的一声劈去,听到电线杆接二连三地倒下,我的心情就变得很好。我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五十天后,纱布拆线,我莫名其妙地看到右眼中有一个我自己。医生解释,人往往在临死前会将最后看到的视像凝固在角膜上,所以我就见到了一个哀伤的自己,那是她死时我的表现。

这个哀伤的我存在了两个月时间,然后就开始淡化,半年后完全不见,现实的影像开始浅浅地浮现。

我复明了,永远失去了博尔赫斯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