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亲离休(第10/17页)

干休所的日子,使父亲的性情大变。他每次参加某某战友的追悼会,情绪几天也走不出来,他时常站在窗前发呆,一次又一次絮叨和逝者在一起的战斗岁月。父亲的记忆很清晰,几十年前的某个细节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下雪的夜晚里他们在急行军,某某走着路便睡着了,撞在一棵树上,某某冲树道歉等等。父亲向母亲絮叨这些时,满眼都充满了亲情,声音感伤而又怀念。

母亲这时一言不发,和父亲一起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父亲就说:唉——这日子太快了,就跟昨天似的。母亲也叹口气。

这时父亲又想起了老家那片坟地,那里葬着父亲所有逝去的亲人们。在父亲记忆里,那里是永远的山清水秀,山下是一条默默流淌的山溪,山上树木葱郁,绿草如茵。母亲曾随父亲回过老家,按照家乡的风俗,父亲到老家的坟地悼念过。在母亲的记忆里,老家的坟地和父亲的记忆相差遥远,母亲去时,山下那条小溪已经断流了,昔日葱茏的树木已被砍伐得面目全非了。父亲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他少小离家的记忆里。母亲依旧不说什么,任凭父亲在那里充满亲情地回忆。

在悼念战友时,父亲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老家那片坟地,离休后的父亲,叶落归根的想法强烈了起来。

父亲离休之后,母亲的身体和情绪莫名其妙地滋润起来。这是她一生当中,和父亲厮守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段日子。

母亲嫁给父亲,那时全国刚刚解放,林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了朝鲜战场。一晃几年过去了,父亲回国后,职务得到了晋升,日子又忙了起来。他很少有时间在家,那时母亲也忙,她一面照料林和晶,一边还要到文工团上班。那时,她还是一名歌唱演员,如火如荼的全国大好形势需要搞许多的庆祝活动,母亲所在的文工团便整日里忙于庆祝活动的演出。有时父亲和母亲一天也碰不上一次面,只有晚上的时候,他们才能匆匆地看上对方一眼,他们都很累了,似乎都来不及多说一句话,转头便睡了。早晨的一切更是忙乱,父亲有时在家吃上一口,有时不吃,匆匆地又走了。后来海又出生了。母亲便更忙了。

就是孩子大了,母亲退休了,父亲也没有时间陪母亲,父亲依旧回来得很晚,因为他在外面有许多事情要办。回来的父亲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里找吃的,父亲在外面永远吃不饱,他只有吃母亲的饭菜,他才踏实,香甜。母亲总要为父亲留饭留菜,放在锅里热着,一会儿热一次,一会儿又热一次,直到父亲回来。吃完饭的父亲便开始忙于接电话,只要父亲一到家,电话马上就会响起来,有时三部电话同时响,母亲便成了接线员。待电话声音平息了,夜已经深了,父亲哑着声音说:睡吧。便双双地和母亲躺下了。父亲的睡眠很好,说睡便真睡,一点也不含糊,他只要头一挨枕头,鼾声便起,天摇地动。年轻时就这样。起初,这是母亲无法忍受的,她弄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要是偶尔父亲出差,没有了鼾声陪伴,她会整夜失眠。

后来母亲养成了习惯,不管父亲多晚回家,母亲总要等着父亲,她不等也没有办法,因为没有父亲的鼾声她无法入眠。只有父亲的鼾声响起时,她心里才踏实。

父亲离休以后,他们的生活有了规律。吃完晚饭半个小时之后,父亲照例要出去跑步,母亲这时总要相跟着。父亲跑步,同时也鼓励母亲跑,母亲见左右无人,便也试着跟父亲跑几步,没跑出十米远,母亲便被落下了,母亲喘着气说:老石,你等等我呀。父亲不等母亲,腾腾迈着大步跑远了,好在一会儿工夫,父亲又从母亲身后出现了。路是圆的,父亲又回到了母亲身边。父亲直到跑得浑身是汗才停下脚步,畅快地回来,然后打开水龙头,哗哗啦啦地冲洗。母亲这时把电视打开了,茶泡上了,水果也洗了,就等父亲坐在母亲身边看电视了。父亲看电视时,只关心新闻,什么国内国外的大事。父亲尤其关心有关时事新闻,美国经常派兵,不是这就是那,一会儿打,一会儿又不打,总之,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美国大兵出现,父亲就生气,父亲骂:龟孙子。

新闻之后,便是母亲喜欢的电视剧了。父亲对电视剧里的那些男欢女爱凡人琐事不感兴趣,他永远也看不明白,经常把剧情弄得面目全非。母亲这时就要给父亲当讲解员,母亲乐此不疲,母亲讲得声情并茂。在这里母亲是有创造的,她把自己的人生理解和生活感悟都倾注到了自己的讲解中,有时母亲自己把自己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母亲希望自己这一感召,能唤醒父亲对电视剧的热爱,母亲错了。父亲眼里看着电视,耳朵却在倾听电话铃声,电话却长久地沉默着,好在父亲已经适应了这种沉默。不一会儿,父亲歪着头,粗粗细细地扯起了鼾声,母亲瞅着电视剧,在父亲鼾声伴奏下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又同时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瞅电视,电视里早就换成了另外一部没头没尾的电视剧了,然后父亲说:睡觉去吧。母亲便起身去关电视,然后两人就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