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十三(第7/7页)

“将来咱们的饭铺开了,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你得有个说法。”

老高:

“放心,我家那个病秧子,活不了多长时间。”

吴香香:

“那个没用的人呢?”

吴摩西听出来了,那个没用的人,指的就是自己。老高慢条斯理:

“没用的人,正好用上他的死心眼。上次我给你出的主意,让他去杀姜龙姜狗,不就把姜家给镇住了?”

吴香香:

“我看出来了,你还想让我跟他稀里糊涂下去。上次姜虎死时,你说怕你老婆一生气死了,将来她死了咋办?”

老高:

“死了再说死了。一个老实疙瘩,想打发他,还不容易?”

吴摩西的脑袋,“嗡”地一声又炸了。过去老高不给吴摩西排解家务事,吴摩西以为他怕招惹是非;现在看,是心里有鬼;心里有鬼还没什么,他不给吴摩西出主意,却在背地里给吴香香出主意。包括吴摩西去南街“姜记”弹花铺杀人,原以为是吴香香唆使,现在才知道背后还有老高。杀人的主意都敢出,别的主意什么出不来呢?原以为自己跟吴香香脾气不投,两人在闹别扭;现在看,面上是在跟吴香香斗,背后是在跟老高斗。说不定吴香香要开饭铺的主意,也是老高给出的。平日吴摩西卖一晌馒头,中午回来时,常见老高在吴家院里站着,与吴香香说话,以为是街坊聊天,也没在意;谁知他们两人一直明白三人的关系,唯有吴摩西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两人快乐完,还在褒贬吴摩西,说他是个“没用的人”。老高过去给人码事情时,说过三句话,其中一句是:“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现在三人的局面,就是这种情况。事情就是说得过去,情理说不过去。但这些情理吴摩西过去想都没有想过,现在事到临头,吴摩西首先不是气愤,而是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应对;倒是突然一阵反胃,浑身抽搐,蹲在地上。直到老高穿好衣裳,拉开屋门,吴摩西才突然站起来,倒把老高吓了一跳。情急之下,老高说话也不慢条斯理了,声音也不低了,高声叫道:

“你不是停几天才回来吗?”

好像提前几天回来,是吴摩西的错。这一声叫,既惊着了屋里的吴香香,也惊醒了脑袋还在蒙着的吴摩西。吴香香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吴摩西,也愣在了那里。吴摩西醒过来之后,二话没说,转身去了厨房。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去年“吴摩西大闹延津城”,用的就是这把尖刀。上次拿刀是虚张声势,这次拿刀是真要杀人。老高和吴香香也醒过闷来,惊呼一声,各人顾各人,奔到街上逃命。他们在前边跑,吴摩西在后边追。到底吴摩西刚从山西贩葱回来,走了几百里路,又受了惊吓;老高和吴香香在家没出门,又要逃命;吴摩西追到十字街头,还没赶上他们;两人钻到一条胡同里没影了,吴摩西喘着气,蹲在了地上。这时十字街头一个人也没有,从远处传来倪三打更的梆子声。吴摩西在地上喘了一阵,又站起身,突然不追他们了。吴摩西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他转身回到馒头铺,将葱卸到院子里,牵毛驴车出来,赶着毛驴车,去了白家庄。到了白家庄,天刚泛亮,吴摩西去敲老高的老婆老白娘家的门。见到老白,吴摩西哭丧着脸,说老高得了急病,让老白赶紧回去。老白不明就里,哆哆嗦嗦,连包袱都没拿,就上了吴摩西的毛驴车。吴摩西的意思,老白是个生不得气的人,一生气就犯羊角风;等把老白接到县城,一五一十,来龙去脉,把老高和吴香香的偷情之事,原原本本告诉老白;让老白去和老高和吴香香撕拽,自己先来个坐山观虎斗。这比杀了奸夫奸妇还要让吴摩西解恨。杀人就是一刀,这个撕拽的过程,怕是需些时日。老高虽说老白早晚会死,但她现在还没有死。没死就有没死的用处。最好老白就死在这件事上,看老高和吴香香如何处置。如果死了人,就不单是桩偷情的事了。这时死人就不是吴摩西杀人,而是老高和吴香香逼死了一个人,看老高和吴香香怎么办。既然是坏事,就让它坏到底,不单为自己解了气,也为没见过面的姜虎报了仇。吴摩西一下觉得自己长大了。也一下发现自己的内心,还有闪亮的一面;原来闪亮的一面,就是狠毒的一面。也许以前没有,是吴香香和老高,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一个是自己信得过的朋友,手把手教会了自己。过去是个死心眼,现在终于活泛了。

但吴摩西还是打错了算盘。待他用毛驴车拉着老白回到县城,已是第二天中午。吴香香和老高,已双双卷包逃出了延津。老白闻知此事,倒是一下犯病了;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了过去。吴摩西手忙脚乱,赶忙又把她拉到县城北街老李家的“济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