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我的故乡(第17/20页)

警察们大声吆喝着同二勇告别,走了。我也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您找我有事儿?”

“没事,路过,随便进来看看。”

“那……您再坐会儿。”

“没什么事,不坐了。”

可我心里明白白的,怎么就一下子留恋起这个地方了?

二勇疑惑地看着我,“您一定有事。”

“我,我……想还你钱。”

“噢——,您的孙子来过了,其实您不用那么认真。”

“不,我不是说这笔钱。”我的眼睛回避开,可究意还欠了他什么钱,我也说不清。

二勇把话岔开了:“我听青年餐厅那帮人说,您烧菜的技术特棒。”

“啊。”我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我又问:“不闷吗?”

“没事,我乐意一个人,自由。”

“您一个人在国外,”他又问:“闷吗?”

“闷。”

“噢,”他点了一下头,又说:“不过咱们不一样,我在这儿有好多同学、同事、朋友什么的,我爸爸妈妈也常回来。还有它,”他看一眼那只安静地谛听我们说话的鸽子,“它总陪着我。再说,我们所里又特别忙,我想犯闷还来不及呢。”

“是,你很喜欢这儿,喜欢你干的事,喜欢你的亲人和朋友,还有你的鸽子,这就好,这就算什么都有了,人还要什么?”

“可不是。”他笑笑。

我离开这个小小的三合院。二勇要送我回去。我坚决不让。街上,挺冷,但仍然有三五成群穿得圆圆的人在散步、闲聊;也有人来去匆匆地赶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举着红彤彤的纸灯笼,站在一个门口,几个大人群星簇月般地围在他身旁指手画脚。孩子尖声地叫着笑着,又新鲜,又害怕。一群女学生迎面过来了,热烈争辩着什么,笑得多么好听,响亮!

天堂究竟在哪儿?又是大家常说的那句老话吗——在人间?或者说,在自己的心里?

我冒昧地想,大概宇宙间本来没有什么天堂,只有普通而平凡的人间,而人间不圆满,本也是无可见怪之事。就说二勇吧,他就没有一点烦恼么?既食人间烟火,人间的喜怒哀乐,就不能没有,可你看他活得多么认真、热情、兢兢业业,对自己、对别人,对这个世界,都乐意奉上一腔活泼泼的热血,他真心觉得生活挺有意思,挺值得巴结,这多好啊。而我呢,我不如他。坎坷人生、大千世界、三教九流……我已经累透了。也许正因为一切都经验过了,见识过了,才不容易保持住对生活的热爱、宽怀和童心!

冷气西来,天上细细密密地飘开了雪花。雪融在脸上,丝丝凉,似乎想提醒我什么往事,却又着物即化,像一片躲躲闪闪不可捉摸的气泡。这是入冬的头一场雪。我想咱们中国的传统,视雪为祥物,由冬天的瑞雪,盼着来年的丰岁。其实大半是农人的心理。我没种过田,可也从小喜欢雪,对了,算起来该有将近四十年没见过下雪了,难道这雪要提醒我的就是这个?这久违了的雪啊!

带着这一点兴奋,我回到家。家里人正在铺床准备睡觉,大概因为看见了下雪,孙子在他父母那个安了炉子的屋里现搭起一张折叠床来,把那间屋子塞得几乎没有驻足的余地了。

见我回来,大家有点尴尬,小成问:“爸,你怎么睡?你那屋太冷了。”

这当然只是表示一下而已,他并没有提到该不该在生炉子的屋里为我腾出个铺位。但这反而使我庆幸,因为我突然希望这能是个机会,让我去试着找到对生活、对亲人的热爱、宽怀和童心。于是我说:“不要紧,冷点睡着舒服。”说完,还冲他们笑了笑,我看出来,儿子和媳妇都松了口气,也笑了。我心里却难过,我想到我是父亲,我应当对孩子们好啊,千万别搞得他们都怕我,讨厌我!

小成给我灌了个热水袋,焐在被窝里,还把他们的屋门敞着,好让炉子的热气散过来。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冷,盖了两床薄被,睡得很死。

我记得那一夜什么梦都没有做,不管是旧的还是新的,苦的还是甜的。我好像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死,根本不知道身边已经发生了多大的惨祸,直到有人来砸门……

我们都中了煤气!

我被人唤醒,只觉得头沉,想吐,昏昏晕晕地看见屋里屋外有许多人走动,窗户四面大开,清晨的薄阳和冷气灌满了整个儿屋子。有人扶我起来,拿大衣给我披上;有人献计说该给我灌点醋;又有人提议该扶我出去吹吹风,于是几只手扶着我往外走,我不肯,我想着应该去儿子的屋里看看。还没移步,就看见有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往外抬,我只听见一个中年人冲屋外的什么人说了句:“都没救了。”眼前便嗡地一声黑下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