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我的故乡(第10/20页)
“小成?”
对,他正是小成,我在照片里见过的小成,很胖,既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就像听到无量大人改名叫红星一样,我心里蓦然有种隔膜感,可还是扑上去抱住了他。这毕竟是我的儿子,这毕竟是父子重逢,几十年魂牵梦系于兹的时刻啊!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忽地就下来了。敏芳,你走得太早了,为什么不能熬到这一天呢?
小成没哭,忙着给我介绍他的爱人。爱人?这个词儿初听来有点刺耳,在台湾,爱人即是情人,在这儿,其实指的是儿子的太太。
儿子太太长得也挺富态,已经完全不是照片里那个满面呆板的土丫头了,头发也蓬蓬地烫起来,看着还很少相,她左一声爸,右一声爸,叫得我高兴啊,心里直发晕,跟他们回家的时候都忘了向二勇道一声扰了。我只记得当时那只鸽子在咕咕地叫。
敏芳,你还记得圣经吗?这些年,我有时也喜欢读几段圣经故事来打发苦闷,圣经里关于以色列父子团圆的动人篇章,不知多少次把我引向淳朴的远古,引向美好的未来。今天,我自己,不正是那个最后活了一百四十七岁的以色列老人吗?我能活二百岁!
我和儿子,和儿子太太,欢天喜地回到家。儿子的家就在那片新楼里,两间房,都不算大,卫生间和厨房也嫌简陋。但我想到这就是我度晚年、享天伦的家,是我最终的栖巢和归宿了,所以总觉得那么自在、舒坦。
我们的第三代:大孙子,已经是十七岁的大人了,孙女小,才六岁,都长得墩墩实实的,站在屋里漠然地看着我这陌生的不速之客,在儿子再三催促下,才呆呆地叫了声爷爷。
哈,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爷爷!
敏芳,我是不是高兴得忘形了?也许是的,那时候整个儿世界在我的感觉上只有一种气氛,一个颜色,是一片温暖而柔和的红色,象征着喜庆与和睦。我真的以为别人,以为这个家,都如我一样,那么单纯地、毫无保留地欢迎我的归来。
不,我并不是说这个家不欢迎我,那天下午和那天晚上的气氛都是令人陶醉的,首先是有不少客人登门道喜,其后一位姓程的女干部代表区政府也来表示欢迎和祝贺,并且非常正式地致了一通“欢迎词”,有些话说得真诚而热情,感人肺腑。儿子和他太太下午都请了假,在小厨房里挤成一团,那热烈的寒暄与祝贺声,那压力锅噗噗的喷气声,还有丝丝啦啦的煎鱼声,菜刀和砧板砰砰的碰撞声,无不带给我久已不曾体验的愉悦。
我怎能不深深地呼吸,怎能不发自内心地高喊: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家!
当然,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久别重逢的快乐中,可我那时哪儿想得到,我的孩子,我的故乡,实际上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我实际上是走进一个新的生活里了。
到了晚上,宴席、宾客、尽欢而散。新生活中最先碰到的问题,是睡觉。
两间屋,三代人,自然就有个睡法问题。儿子和媳妇叽叽咕咕地商量了半天,决定叫孙女随他们两口子睡大屋,孙子在过道里支个折叠床,把两个孩子原来睡觉的小屋腾给我了。当我听见孙子在走道里对他母亲嘟囔了一句:“以后我天天都要搭床了吗?真麻烦。”才意识到我的突然归来,的确把这个家庭原来的秩序小小地打破了,至少给孙子带来了麻烦,我心里惶惶不安起来。
我把那台小录音机拿出来,招呼孙子,“来,爷爷送你一件礼物,你在学外文吗?”
“录音机!”孙子惊喜地扔下折叠床,接过去摆弄开了,媳妇应声走来。
“哟,早知道爸要买这玩意儿,真应该告诉您一声,别买这种一用的,只能录不能收,要买,不如买个两用的、大个儿的呢,还有那种双卡的,更好。反正一次可以带进一大件来,免税。”
我愣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使馆的人说,大个儿的北京也有。”
“那多贵呀,贵好几倍。”
孙子抱着录音机,怕被人抢去似的,说:“还是小的好,买来大的你们又该拿去听音乐了,还是不给我。”
“要是有大的,拿寄卖店去一卖,三七牌的,两千多块呢,能买十个小的来,还少得了你的?”
儿子正蹲在那儿给孙女洗脚,这时直起腰来,说:“我顶腻歪那帮物价局的,不管什么破玩意儿,沾个洋字,立马身价百倍,在国外没人要的便宜货,到咱们这儿都成宝贝了,两千多块?我才不叫他们抓冤大头呢,冒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