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第7/8页)

一些比我大的孩子提着割草篮子在不远处跑来跑去。他们也在大声说话,他们说的话我还能听懂一些,他们是在说那位新来的老师,说他拉屎时喜欢到林子里去,这是为什么。

“他怕别人看他。”

一个孩子响亮地说,他说完后嘴还没有闭上就呆呆站在那里,朝我这边看着。我身体左边有脚步声传来,穿着干部服的年轻老师走到我身前,指着我朝田里喊:

“他是谁家的?”

田里没有人理睬他,他又喊了一声。我心里很不高兴。他指着我却去问别人,我说:

“喂,你问我吧。”

他看了我一会,还是朝田里喊,我母亲这才起身应道:

“我家的。”

他说:“为什么不送他到学校来?”

我母亲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我抢先回答:

“我还小,我哪儿都不能去。”

我母亲因为我而获救,她说:

“是啊,他还小。”

年轻的老师转向几个男人喊道:

“谁是他的父亲?”

没有人回答他,母亲站在那里显得越来越尴尬,又是我救了她,我说:

“我爹早就死啦。”

五年前我父亲走进树林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在那个晨雾弥漫的黎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那时我的嘴正贴在母亲的胸前,后来当母亲抱着我,拿着锄头下地时,村里人的话才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扔下锄头抱着我跑到了树林边,朝里面又骂又喊,要我的父亲回来。我难以知道母亲内心的悲伤。在此后有月光或者黑暗的夜晚,她抱着我会在门前长久站立,每一次天亮都毁灭着她的期待。五年过去以后,她确信自己是寡妇了。死去的父亲在她心中逐渐成为了惩罚。

那位年轻的老师在田里众人的默然无语中离去。对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他不能继续指责。我仍然坐在那里,刚才在那里大声叫嚷的孩子们突然向西边奔跑过去了。我扭头看着他们跑远,可是没一会他们又往这里跑来。我的脖子酸溜溜起来,便转回脑袋,去看正在割稻的母亲。这时候我听到那些跑来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叫了。我再去看他们,他们站在不远的田埂上手舞足蹈,一个个脸色不是通红就是铁青。他们正拼命呼叫在田里的父母们。随后田里的人也大叫起来。我赶紧去看母亲,她刚好惊慌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转身呆望另一个方向,手里的镰刀垂在那里,像是要落到地上。

我看到了那个浑身长满黑毛的家伙,应该说我是第二次看到他,但我的记忆早已模糊一片。他摇摆着宽大的身体朝我走来,就是因为他的来到才使周围出现这样的恐慌。我感到了莫名的兴奋,他们的吼叫仿佛是表演一样令我愉快。我笑嘻嘻地看着朝我走来的黑家伙,他滚圆的大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我们是久别重逢那样。我的笑使他露出了白牙,我知道他也在向我笑。我高兴地举起双手向他挥起来,他也举起双手挥了挥。那两条粗壮的胳膊一挥,他宽大的身体就剧烈摇晃了。他的模样逗得我咯咯大笑。他就这样走近了我,他使劲向我挥手。我看了又看似乎明白他是要我站起来,我就拍拍身边的青草,让他坐下,和我坐在一起。他挥着手,我拍着他,这么持续了一会,他真的在我身旁坐下了,伸过来毛茸茸的手臂按住了我的脑袋。我伸手去摸他腿上的黑毛。毛又粗又硬,像是冬天里干枯了的茅草。除了母亲,我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亲热,于是我就抬起头去寻找母亲。这时他突然浑身一颤大声吼叫了。我看到一把镰刀已经深深砍进他的肩膀,那是我母亲的镰刀。母亲睁圆了眼睛恐惧地嘶喊着。这景象让我浑身哆嗦。村里很多人挥着镰刀冲过来,朝他身上砍去。他吼叫着蹦起身体,挥动胳膊阻挡着砍来的镰刀。不一会他的两条胳膊已经鲜血淋淋。他一步一步试图逃跑,砍进肩膀的那把镰刀一颤一颤的。没多久,他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耷拉着脑袋任他们朝他身上乱砍。接着他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嘴里呜呜叫着,两只滚圆的眼睛看着我。我哇哇地哭喊,那是祈求他们别再砍下去。我的身体被母亲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离开了田埂,在母亲身上摇晃着离去。我还是看到他倒下的情形,他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一闭,脑袋一歪,随即倒在了地上。

他死去以后,身上的肉被瓜分了。有人给我母亲送来一块,看到肉上长长的黑毛,我立刻全身抽搐起来。此后很长时间里,我像个被吓疯了的孩子,口水常常从嘴角流出,不说话也不笑,喜欢望着树林发呆。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疯,我只是难以明白母亲为何要向他砍去那一镰刀。对我来说,他比村里任何人都要来得亲切。他活活被砍死,那鲜血横流的情景让我怎么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