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2/43页)

村子里的街道一如既往,每个拐弯我都熟络,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因为铺了柏油,路面愈加平坦好走。越往里走,一片一片的空地越多,显出村外田野里才有的疏朗空阔。人们都在想方设法抛弃旧宅,把新家盖在村子外圈。村子正在变成空壳。我们没有走正路,而是拐进了西大坑,大坑里已不见水迹,坑底比大路平整,像是打麦场。村子里有两处坑塘,一处曰东大坑,一处曰西大坑,我和奶奶居住经年的小屋就位居西大坑的东堰。记忆中的西大坑碧波万顷,有一望无际之势,以至每当我莅临大海,站在波浪之上时,总把眼前的无涯之水与我的西大坑作对比。我曾经无数次在西大坑畅游,我就是在这儿学会的游泳,学会躺在水面上疾行也学会在水底摸着渍泥扎猛子。我们一群孩子在水里彼此呼唤倾听(与空气中相比,水像是一下子无限缩短了距离,对方说话像是趴在你耳朵上一样),比赛谁能剌剌地分开众水游得最快……而如今这一切只能留在记忆里了,因为西大坑干涸见底,此刻我们就走在坑底里。坑底没有水,只有遍地干卷的瓦片般翘起的渍泥表皮,踩上去咯吱咯吱叫嚷,也许有点疼痛,但那叫声更多的是装腔作势。月光如泉如瀑,可惜西大坑里没有清水横流。因为没有树木遮挡,大坑里的月光一下子显得宏大浩荡。我们横穿过坑底,只在坑中央最低洼处瞅见了一方有水的地方:那是一眼刚挖的新井,习武说半个庄户的人家都靠这眼井吃水,因为水位日渐陷落,一般平地上打出的井都旱干了,只这坑底的新井还能在白天照见人影,在夜晚照见月亮。水位低落一半是干旱,一半则是因为地下水过度开采所致。新井因为是临时使用,被挖成了不宽的长方形,井口横棚着两根胳膊粗细的木头,供人站在上头摆桶打水。横木上结满干干湿湿的泥巴,说明刚刚过去的白天里曾被人频繁踩用过,井旁也有哩哩啦啦的水痕。习武怕我掉进井里,拦住我不让我走上横木,我本想站在井中央朝井里张望一番,看看月光下的倒影,因为回村一天,我还没有与囫囫囵囵的水体谋过面,而嘘水村的水染湿了我整个人生,我回村一趟不能不一觅芳踪。深夜里习武拽我的两手打消了我看井的念头,我退回来,没有坚持,反正接下来有的是时间,我会找机会再看这眼坑底之井的(其实直到离开村子我也没再来);再说我也真有些担心那些木头不一定老实可靠,为了听听响声取乐,不能保证它们不会一翻身扑通把我掀进井水里。井旁堆着挖出的新土,已经干透,站在土堌堆顶上展望四围,忽觉大坑浅小局促,不过一处窄狭的坑塘而已,与记忆中的水波浩渺迥然有异。这是我的西大坑吗?它层叠的波浪呢?它养育的鱼群呢?它深处摸索爬行的蚌、它水面悠闲飞翔的红蜻蜓青蜻蜓呢?大坑的周围仍像先前一样挤满铁色的树木,这会儿树枝上嫩叶初展,颜色淡薄,尚不能遮断目光,远远望去如灰云逶迤。坑底上印着打水的人踩碎泥片走出的路痕,放射状的四五条隐约灰白伸向四面八方。东堰就是我家,大椿树站过的地方还有小茅屋待过的地方现在都被年轻的白杨树遮覆(根据挺拔陡峭的身姿能一眼认出是白杨树)。我目不转睛凝望着那片灰苍苍的地方,那个一次次出现在我梦里的小小地方。近家情更怯。我的心一直提着,忐忑不安。

泥片再度在我们脚底下叫响,我们朝东堰走去。水不事声张,但内部蕴满力量,当你试图在水里行走时,水会像墙一样阻挡你,让你几乎寸步难行,你只有不紧不慢顺应着水的意志才能挪动身子。我们曾经一次次在水里迈步行走,体验水阻挡我们小小身体的无处不在的力量。但如今疾行在坑底,没有丝毫障碍,眨眼之间我们已经爬上坑东堰,让我好不习惯。岸坡也远没有印象中的那般陡深,仅只是一道土埂吧,腰都不用弯,抬抬脚就轻易走上去了。坑堰上曾经站过的那几棵老柳树和坑底的水一样失踪,白杨树林将边缘几乎伸展到了坑坡里。我爬上坑堰,扶着一棵白杨树的树干站稳身子,就在这时,我的眼前明光一闪——我看见在我家小屋待过的地方有一只贼亮贼亮的眸子像是不经意瞥了我一眼,但立即又闭上了。我瞪大眼睛,站直身体,血液又像当年一样嗡嗡地围着头顶轰响。我竭力不让自己挪动位置,怕只要我一动,那只眼眸就再也找不见,无影无踪。但无论我多么努力,我的眼光扫过了小树林里的每一处地方,也再没瞅见哪怕有一点亮光的东西。难道是我的眼被月光照花,压根儿没有任何闪亮?不可能。在我从小就熟悉透顶的地方我不可能看走眼的,不可能无中生有。那只眸子肯定看见我回来了,但暂时还不想让我找到它。也许那是宅神吧,我听奶奶讲过每家宅子都有宅神护卫,即使你早已搬离不再住在那地方,但那宅神仍会存在,你一回来他马上就知道。我若有所思地在白杨树间踱步,仔细地辨认每一个位置——这儿是大椿树站过的地方,这儿是我家的小屋和小屋子里我家的土灶、我和奶奶的床铺,这儿是那圈颓圯的半截土墙,这儿是小小院落一角的垃圾池……看着这一小片土地,我的眼睛再一次湿润,泪水迷离了月光。我多想找到一件我熟识的物件啊,哪怕仅仅是一根我给奶奶纫过的生锈银针,或者我家使过的那只粗瓷海碗的一块瓷片。当我抚摸这些故物时,我的心会战栗,我的神经会被拨动震动出音响。我在白杨树林里寻觅着,知道无济于事,我还是要衬着月光找遍每一寸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