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上亲人 哥哥的七年(第2/2页)
我看人有一个习惯,即把所有我要观察的人拉到和我一样大的时间截口,如果我二十岁,我会想眼前七岁的孩子到了二十岁是什么模样,会经历什么,而五十岁的叔叔我则想当他是二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是什么样的经历导致他现在五十岁的存在样态。对于我哥哥,当我七岁时,他十四岁,那时候他成天捣鼓着电器。家里的熊猫牌电视机被他拆开又重新装上,收音机也被他拧开螺丝看里面的构件,我看到他对于物理世界的着迷,对于机械的运行机制,对于电路板、显示器、电阻这些人造无机部件的着迷。我推想当他七岁的时候,正是世界刚在他头脑中形成初步意义世界,他对于拖拉机发动机嗡嗡震动时的兴奋,对于槐树上喇叭声响的好奇,渐渐培养出他对于世界的感知模式。因此我看到了少年哥哥沉迷在电器的世界。我从这着迷中找到了回溯那七年的线索。
当我七岁时,他去镇里读初中;当我读初中时,他去地级市读中专。当我读高中时,他早已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开拓他自己的天地。我跟哥哥共同生活在家里的时间重叠不过五年,而这五年我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回忆的。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哥哥只是一个名词。我楼上楼下,左厢房右厢房到处可以见到哥哥留下的痕迹。有他读书的课本,有他在墙上用蜡笔画的草图,有他拆卸却怎么也还原不了的收音机,甚至有他写的日记,在我空旷的童年,这些东西给了我一种对于哥哥的遐想。我看见婶婶家的兄弟俩经常打架,非常羡慕。我知道哥哥永远在外面,读书、工作、交女朋友,偶尔回来对我只是微微一笑。我远远的看着他,他跟他一帮子哥们打牌,或者到湖里钓鱼,或者在球场上骁勇无比的打球。当我有一次在邻居家里丢沙包,哥哥来叫我,我跑过去,他递给我一块那时候才兴起的方便面。我跟着他回家,看着把面块放进碗里,用开水泡,过一会,面块松软膨胀。我如见证奇迹一般。这是我记忆中仅有的一次哥哥主动的来和我进行一件事情。我对于这样遥远的哥哥,只有敬畏感,没有亲切感。
他不在我童年的现场。当我也是十四岁的少年时,从教室里被叫出,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站在我面前。我不认得这个人,只是觉得面熟。当他叫我弟弟的时候,我才想起这是我哥哥。他客客气气的跟我说话,我客客气气的回答。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外面是怎样的生活,他也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成长的。虽是兄弟,我们其实很陌生。然而我内心中在意我有哥哥这件事情,我翻阅了他所有留存在家的日记本,尝试去理解他;我穿的衣服,用的书包,写的钢笔,都是他用过不要的;我保存了他从全国各地寄回来的相片和信件。每当我增进一岁的时候,我总在想哥哥和我这么大的时候,在什么地方,经历过什么事情,有过怎样的情感经历?每回他生日来临,哇,他二十五了,他二十八了,他三十二了,而我一路撵着他的岁数奔来,却永远在时间的截口处少他七年。这是我们之间永远不可改变的时差。
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我的近照,一向内向木讷的他留言:“不经意间,你已长大!人生如梦,短暂的一生只为一个“安”字,平安就是福!你在外面好好珍惜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多大压力,感情的,物质的……这些并不重要,因为我只期望你平安!”而我想起那个对着镜头伸出手的一岁小孩在我年轻的妈妈怀里,他知道有一个弟弟会在他七岁的时间断口诞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