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毛边纸船坞(第6/7页)
辛开溜怕老婆跑了,就不去跑船了,他在依兰小城当脚夫,虽说苦些,却是快乐的。每天回到家,他都能吃上热乎饭。那些普通的食材,一经秋山爱子烹饪,味道非同寻常的好。他晚上会喝上两盅烧酒,泡个脚,然后迫不及待地吹灯上炕,把秋山爱子拉入怀中。闻着她清爽的体香,辛开溜有种贴心入肺的幸福感。
太一郎一开始和辛开溜很生分,不爱跟他说话。他们坐在一个饭桌前时,他只看碗里的饭,从不看辛开溜。但随着时光推移,他和他熟悉起来,亲密起来,终于认了这个中国的爹。辛开溜出了一天苦力回到家,太一郎会给他端来一盆温水洗脸,还会把拖鞋拿给他,让他松快松快脚。辛开溜也喜欢太一郎,只要不干活,走哪儿都领着他。秋山爱子和太一郎会说中国话,但说不利落,邻居们知道了他们的来历后,对他们就没以前热情了。小孩子一起玩耍时,从来不带太一郎,他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独自玩耍,是玩不起来的,太阳好的日子,他玩着玩着就睡着了。辛开溜见邻居们抵触他们一家,便说自己以前打过鬼子,只不过因为迷路,与队伍失去联络,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而他娶秋山爱子,是看他们母子太可怜。他说战争就是为了让女人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因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应受到保护。邻居们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说扛枪打鬼子的人,怎么会娶个日本娘们呢!
辛开溜家后院的王寡妇,看上了他,一直怂恿他抛妻弃子,跟她一起过。她听辛开溜说打过鬼子,一口咬定他是逃兵,不然怎么会流落到依兰小城当脚夫呢?日本鬼子没了,但国共两党在东北决战正酣,他要是真打过仗的话,怎能坐得住呢?
这年夏天,太一郎见邻居的孩子都提着笊篱去江上捞虾,邻家灶房常飘出炸虾酱的鲜香气,他嘴馋了,有天尾随他们,也提着笊篱,去江上捞虾。别的孩子见他跟着,都不搭理他。太一郎个头矮,又单细,不会水,他学着别的孩子,挽起裤腿下了江。太阳那般好,江水却很凉,他一入水,腿便抽筋,身上一抖,手上的笊篱掉入江里。太一郎跌跌撞撞追笊篱时,被它带入深水区。他失去重心,高呼救命,孩子们听到后,互相看看,漠然无语,没人愿意去救一个小鬼子,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太一郎被激流卷走。
太一郎是被下游的一个打鱼人打捞上岸的,他的嘴巴和耳朵淤满泥沙,眼睛却是一尘不染。他睁着眼睛,虽然目光凝固了,但依然满怀惊恐。
太一郎死了,秋山爱子就不和辛开溜睡一起了,他们一个炕头,一个炕梢。辛开溜一撩她的被子,她就大呼救命,弄得他好不扫兴。那时遣返日侨正在高潮,在丹东的日本侨民经朝鲜遣返,在大连的由苏军遣返。东北其他地方的侨民,全部涌向葫芦岛,由日本派来的舰船接回。秋山爱子的日本男人杳无音讯,儿子又溺亡,这片土地没了她生活的支撑,她不想留下来了。她哀求辛开溜,送她到葫芦岛,让她乘船回长崎吧,毕竟那儿是她生长的故土,还有一个亲人。辛开溜一听急了,说你是我老婆了,只有我休你的份儿,你想蹬了我,没门儿!辛开溜怕秋山爱子跑掉,把家改造成监狱,用黄泥糊死两扇窗,唯一留下的那扇,外加一层对开的隔板,安了锁鼻子。他去街上干活时,紧锁门窗,把钥匙挂在腰上。秋山爱子被囚禁在密不透光的家里,如入地牢,本来她的脸就白,这下更白了。
一个阴雨的日子,辛开溜不出工,他打着伞,带着秋山爱子闲逛。路过一家纸店时,秋山爱子停下来,要买几张纸,辛开溜随她进去了。秋山爱子选了一沓上好的竹制毛边纸,它轻薄绵软,纸质细腻,柠檬色,有微香。辛开溜以为她要用它揩屁股,讥讽她说,你的腚有这么金贵吗?秋山爱子摇摇头,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画——画——”辛开溜想画画儿不是坏事,这样她就不惦记着回日本了,赶紧给她买了纸,又买了笔墨。秋山爱子回到家,把毛边纸裁剪了,用线绳穿起,做成画册。这样辛开溜外出干活时,她就在家里掌灯画画。辛开溜心疼灯油,将窗户隔板打掉两条。这两道天光透进屋子,等于为她点起了一对蜡烛。
秋山爱子的每张画,都有船的影子。船有大有小,有多有少,但都是靠在岸边的,每条船上都挤满了人。男女老幼,无论是背着包袱的,扛着锹镐的,手持稻穗的,举着灯盏的,还是牵着马的,领着狗的,都是满面焦灼,看得出她心底浓浓的归乡情。她用毛边纸打造的这座船坞,伴她度过了无数寂寞昏暗的日子。
一九四八年秋天,日侨遣返全部结束,辛开溜想,秋山爱子就是长了翅膀,也没天空了,她跑不了了。于是把家恢复原样,打通堵死的窗户,将窗板卸下。秋山爱子重获自由后,直奔刘瘸子的布店。得知她的日本男人从未现身,她长叹一声,似乎认了命,买了三尺蓝布,给辛开溜做了一条新裤子。到了冬天,她的肚子鼓了起来,一直想做爹的辛开溜,喜不自禁,好生伺候着她。转年春天,秋山爱子产下辛七杂,辛开溜如愿抱上了大胖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