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毛边纸船坞(第2/7页)

甘芷生问:“真要出台这政策吗?要真那样,我也得争取活到七十以上!”

唐汉成撇着嘴说:“什么叫‘有’?什么叫‘无’?告诉你吧,不管是啥,需要的时候就是‘有’,不需要的时候就是‘无’。过了八月一号,没这政策,难道他们自杀?自杀也得炼成灰了,他们只好活下去。”

甘芷生从唐汉成那儿出来,逢人就说,八月一号后,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可享受四百元的生活补贴了。人们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三日,这消息春风似的,吹遍了龙盏镇。人们在传播的过程中,尽兴作了发挥。渴望着补贴再多点的,把四百说成了五百;渴望着早点拿到补贴的,把八月说成了七月;渴望着带着棺材入土的,说是活过八十岁的人,将来可以不火葬。龙盏镇的年过去了,卫生院的年却来了。那些七老八十的人,纷纷来到卫生院,该打针的打针,该买药的又买药了。只有李木匠不信这说法,他说打了一辈子棺材,如果死时不带过去一口,阎王爷看不到自己的好手艺,他到了另一世没饭吃,这辈子就白忙活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打的棺材,有一天化为灰烬。他选好寿衣,又选好墓地,之后粒米不食,终于在清明时分,耗干了最后一滴油,倒在西窗下。

李木匠如愿以偿躺在他亲手打造的棺材里了。起灵之前,老人们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无不泪垂。与其说他们是与死者作着最后的告别,不如说是与传统葬礼告别。尽管有每月几百块补贴的说法,诱惑他们活下去,他们还是羡慕带着棺材入土的人。他们拍打着棺材,看着它远去,眼里现出被分割了黄金的那种不舍。与李木匠须臾不离的黄狗,也跟着送葬队伍去了墓地。李木匠入土了,埋他的人扛着镐头铁锹走了,它还哀怨地趴在坟头。李木匠的后人,三天后来圆坟,发现墓穴被黄狗刨开了,它四蹄绽裂,血迹斑斑,趴在主人的棺材上,已无气息。李木匠的后人重新培土,将黄狗和父亲埋在一起。这条狗在这个春天,成了龙盏镇最动人的话题。

松山地区最早开的花儿,是蓝白两色的白头翁。它开花时,山间的雪还未化尽。白色白头翁不像蓝色的,白色的要是开在残雪旁,春色就模糊了,往往一开就牺牲,成了人脚下的冤魂。白头翁谢了,杜鹃就开了。杜鹃可不像白头翁冷色调,你没法忽略它,它开起来红红火火,蓬蓬勃勃,热热闹闹的。它能把山岭染红了,能把春水染出朝霞的颜色。龙盏镇人一到杜鹃盛开的时节,就从附近的山中采来花儿,插在家里。这花不仅鲜艳,叶片还有奇香,它们进了家,屋子就有好气息了。人们养花的器皿也不讲究,很少有用花瓶的。他们把杜鹃插在空的罐头瓶和酒瓶里,插在闲置的咸菜坛里,插在水桶里。腊月宰完猪,开春还没抓猪仔的人家,甚至把杜鹃插进了猪食槽。

安雪儿喜欢杜鹃,一到这时节,石碑坊就被她装点成花园了。她插花的容器更为丰富,炊具都派上场了,闷罐,锅,水壶,深口海碗等。器皿高矮不同,粗细不一,她就对杜鹃作裁剪,促成花儿与器皿的鱼水之合。虽说安雪儿快临产了,住在绣娘那儿,但杜鹃一开,她的心就跳得快了,还是忍不住采来许多,背柴草似的背回家,装点石碑坊。她是往一只水壶插花时,突然阵痛的。当时她选了一株骨朵多的、高枝的杜鹃,斜斜地插进壶嘴,正惬意地赏着,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安雪儿没有慌张,她先是给唐眉打了电话,说自己恐怕要生了,然后把没插完的杜鹃就地摊开,做了张花床,慢慢躺下去。等到唐眉和助产士赶到,石碑坊已响起婴儿的啼哭。安雪儿产下一个男孩,有五斤二两重呢!

安雪儿在石碑坊坐月子,绣娘便把为小孩子置备的东西打点了,由白马驮着,跟着住过来。石碑坊热闹起来了,女人们都以下奶的名义,来瞧小孩子。她们进了屋,放下鸡蛋红糖,便奔向摇篮。她们看了婴孩,无不啧啧称奇,因为小家伙很壮实,完全不像一个侏儒生的。他有着粉嫩的脸蛋,黑亮的眼睛,鲜红的嘴唇,可爱的鼻头,总之,从头到脚都招人稀罕。女人们忍不住,把头探向摇篮,轻轻亲他。她们不敢使劲亲,说是那样小孩子会落下流口水的毛病。

自打安雪儿生下孩子,龙盏镇人见了辛七杂和辛开溜,都现出讳莫如深的笑,不知是不是该恭喜他们得了后人。人们从辛七杂的举止看出,他心底是高兴有了孙儿的。因为每隔三四天,他会送几只猪蹄给单四嫂,求她给安雪儿熬猪蹄汤,送去发奶。从风俗来说,男人是不能进月房的,所以自打安雪儿生下孩子,辛七杂路过石碑坊,总是步履匆匆,绝不驻足。他也不亏待单四嫂,她家这一个春天的肉食,都是辛七杂供的。五花肉、排骨、猪腰子、猪肝,他换着样儿给,单四嫂也掉着样儿做,把单尔冬吃得脸上春色浮动,把单夏吃得满面油光,而单四嫂的高颧骨也不明显了,她的脸颊有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