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7页)

“列位。”鬼子军官说话了,“我们做了7年邻居,和睦相处,互相关照,彼此间充分体现了日中亲善,共建满州的合作精神。我很爱你们,今天来和诸位做最后的告别。由于武运不佳,我大日本帝国的海军在它80年的辉煌作战史上第一次挂上了耻辱的牌子,作为日本军人,我们蒙受了最大的屈辱和痛苦。不错,日本是战敗了,但大和民族的武士精神永存,一旦军神再次苏醒,我将卷土重来,再来吊唁诸位。”

她和村民漠然地听着日本军官生涩难懂却又感慨万千时发言,揣测着生死未卜的命运。军官讲完了,几个日本兵兴冲冲走进人群,拉出几个年轻的俊俏女子,其中也有小姑英子。沉默的人群立即乱了,一时哭叫声四起,响成一片。大虎使劲儿拽住姑姑不撒手。硬被拖出去好远。鬼子军官不屑地摆摆手,示意日本兵闪开,场子中间只剩下姑侄俩。大虎毫不退缩地看着步步逼近的日本军官,一双手更紧地抓住了英子的胳膊。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军官停下来,看着他,温和地笑着。随着笑容的逝去,猛然军官举起了刀,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在半空划了一条雪亮的弧,唰地劈下来。

“大虎,快跑——”她大叫一声朝儿子扑过去。一个兵的枪响了,也就在这时,抓着英子的一双手齐刷刷地与胳膊分离开来,象两只鸟儿般轻轻飞落在土地上,10个手指,依旧保持着攥物的姿式,苍白、美丽。大虎站立着,伸着一双鲜血喷涌的胳膊站立着,他用这个顶天立地的姿式一直站到最后。她哭着扑向儿子又二个兵朝她打枪,她觉得左胸口一阵烧灼,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没有看到小叔昌林为了嫂嫂和侄子怎样和鬼子拼命,被鬼子刺穿胸口仍旧不住叫骂,直至身上的血流尽,脸色变为一张惨白腊黄的纸;她没有看到英子怎样在全村父老乡亲面前被剥得精光,被12名日本兵以各种方式轮奸,又被割去双乳,破腹拽肠。少女的心被挑在刀尖上还在努力跳动,做着最后的抗争。

她没有看到,婆婆用瘦弱的身体为孙儿遮挡枪弹,后胸被打成蜂窝,怀里仍紧紧搂着半片脑壳已经飞出的三虎;她没有看到,丈夫和么公和众人怎样热血沸腾地迎着哒哒响的机枪冲上去,又被飞蝗般的弹击中,极不情愿地重重倒下。

她没有看到她的二虎,如何被捆在拴驴的木粧上,被鬼子兵用刀从肩到胸斜劈而下,尚未成熟的身体与木粧同时分开。

她没有看到,不愿死在鬼子刀枪下的乡亲们用他们认为最解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日本人,不顾一切地跳入那口养活了全村人的芳井中。

……

醒来时天已微明,太阳还没有升起,沉寂的空气中满是焦糊与血腥。热风吹来,草木灰扬了她一脸,她艰难地爬起来,茫然地看着远处,山岗、田野、蓝天,那么熟悉自然,是日日看惯了的。再看眼前,断坦、尸体、血污,那么陌生突兀,是她从未看过的。她在尸体中寻找着心爱的三只虎,寻找着丈夫公婆,一切就象一场梦。各具形态的尸体,临死时都尽力做过一番抗挣,生太爷、顺子妈、锁儿、莲丫儿、胖姥姥、豁柱……一具尸体一个不朽的名字,一个不屈的魂灵,一笔永不能忘记的血债……

终于,她明白了,芳井囤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个养过四个儿子的女人。

……她沿着无边无际的棒子地朝前跑,没了眼泪,没了思维,一腔的悲愤都凝固了,化作沉重的铅堵在胸口。

胸部很疼,她低下头才发现怀里的四虎,四虎闭着眼,安祥地躺着,就象往日吃奶的模样。她喊了几声,又将孩子立起来倚在自己的肩上,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期望着从那张曾是咿咿呀呀的嘴里喷出一个带着奶花的嗝来。没有。一切都无从奏效,四虎的脑袋沉重地搭拉在她的肩上,没有任何反应。她惊慌地坐下来,将孩子平摊在腿上,找遍了全身也未找到伤口。她哆嗦着,不知所措,一低头看见了自己淌血的左胸,一颗子弹竟嵌在肉里了,蓦地,她悟到了什么,在儿子头上仔细寻找,果然四虎的发际处有一进一出两个洞。是日本人,那个大讲什么“我爱你们”的日本人杀了她的四虎。她的儿子,用生命换取了她的生存。

天地旋转,一片昏暗。泪从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涌出,通红通红的,滴在四虎身上,滴在8月热风吹拂下的棒子地里。

悲哀、愤怒的嚎啕在天地间回荡。

许久她才止住哭,不是泪流干了,而是听到了身后窸窸窸窸的声响,一个背着孩子的精疲力尽的日本女人正跌跌撞撞向她走来。

秀子是寻着哭声找来的,及至见到抱着死孩子浑身是血的中国女人,不禁吃了一惊。不用问,她也明白肇事者是谁,作为日本人,她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她毫不犹豫地跪在中国女人面前,将额头长久地搁在扎满棒子根须的土地上,沉痛地说:“让您受这么大的苦,实在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