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14页)
谈及五十多年前的那场屠杀,程士元很激动,他说。那天是农历四月十一,是他舅爷的生日,他先一天随母亲回娘家祝寿,这才幸免于难。听说滏城发生变故,当日不敢回家,三天过后随着母亲跌跌撞撞赶回滏州,滏州已面目皆非,除了焦土便是血腥,街上触目皆是尸体,斩去手脚的,砍成两截的,无首的,穿胸的,其余横七竖八地倒卧在血泊中当铺的台阶上齐刷刷摆了二三十个人头,地上的血有一寸来厚……在那场灾难中,他们程家除了他与母亲幸存外十七口人全部遇难。小雨问。当铺掌柜刘三连一家是否也在其中?
程士元说。当然未能幸免。
小雨问。其中可有刘家大少奶奶的妹子老多儿?
程士元说。刘家少奶奶,是由南边嫁过来的,没听说过有妹子。
小雨说。你应该知道赵庄的老多儿。
程士元说。老多儿是美人儿,滏州出事以后也再没人见过她,下落不明。
小雨问他知不知道日本人久野胜雄。
他说。日本人的事避之唯恐不及,哪敢问什么姓名。问及学日语的情况,程士元说他至今能读日本的平假名和片假名,当时因为怕杀头,所以记得特别牢,说着指着小雨挎包上的假名准确地读出了发音,语音的标准显系日人所教,不容置疑。
小雨问。当时可否不学?
程士元说。孩子不学大人便会被拉进日本人的地方挨打,拉人的就是保安队一伙。后来看鬼子对小孩确无恶意,大家也松了心,街上梆子一敲,各家孩子就去当铺集合,在刘三连家的大厅里等着日本教官来讲课,讲课前先给孔子像鞠躬,再唱一首叫。洒库拉(櫻花)的歌
小雨问他。教日语的鬼子什么模样?
他说。小白脸,瘦高个,留仁丹胡,戴眼镜,跟电影《地雷战》里偷地雷的那个差不多广
小雨取出久野的照片让程士元辨认,程士元不敢肯定,一会儿说像,一会儿说不像。
小附间是不是每回都在当铺里学日语。
程士元说每回都在那儿学。
小雨问他在那儿见没见过史国璋和老多儿。
他说史国璋倒是常见,但没见过老多儿。
小雨想,这一定是久野经常进入当铺的原因之,在这里,久野、史国璋、老多儿之间准有过什么事情,久野说过,史国璋于他编撰的《华北陆军作战史》太重要了,从久野绘制当铺图形的准确无误来推断,这个地点与史国璋有着同样举足轻電的地位。但是滏州人经过了那场血腥屠杀后元气大伤,历史在这里演出了惊天动地血雨腥风的一幕之后立即沉默,将许许多多不解之谜统统淹没在血的下面,任它凝结、干枯,又随风吹散。而今,捕捉这散落的信息恰如捕捉那不定的风,难以抓得准了,即便抓住一星半点也是飘飘荡荡,恍恍惚惚的迷茫,只会把人搞得越发糊涂。
小雨要了解史国璋的劣迹。
程士元说。史国璋干的坏事当与保安队连在一块儿,那个人的脸老是青的,从没见过他的笑模样。当然了,保安队长也用不着跟老百姓笑,他笑了准没好事,所以还是不笑的好。至干史国璋的长相,两只突眼,一部落腮,腿短臂长,虎背熊腰,走路晃悠,说他是西山的土匪不为过。又说刘家集上杀过俩八路,是保安队干的;逼王二憨上吊也是保安队干的;给鬼子抓夫是保安队干的;强奸赵庄、刘家集的女人们好像也是保安队的事,每回鬼子了去清剿,跑在前头的都是保安队……程士元的儿媳妇对保安队,对史国璋都没兴趣,直着嗓子喊程士元去吃饭,逐客的意思是明显的。受一种恶作剧心理的驱使,小雨压低了声音对程士元说。鬼子久野让我来找史国璋,想给史家后人一大笔日元呢!
程丄元立即喊道。这钱太脏了。
儿媳妇在那边接碴儿了,爹,现在都讲战争赔偿呢,韩国的慰安妇在电视上张嘴就要几千万,日本人照样得掏腰包。咱们滏州人也该要求赔偿,现在飞机失事了航空公司还给赔钱呢,更何况那是有意杀人,咱那么多亲人死啦?国家不好张口,个人可以张口,咱家一下死了十七口,杀人赔钱,理所当然。程士元说。你别在这儿瞎搅和,这是两码事,这回是鬼子要给汉奸赔钱。
儿媳妇说。谁给,给谁都一样。
日本人寻找史国璋的事,风一样在滏州传播开来。
小雨在街上走,总有人指指点点,令人很不自在。林尧的事也没有任何踪影,滏州人说,至少有两三年没有什么马戏班子到这儿来过了,演飞车走壁的,唱崩崩戏的倒是来过,但都没有带着熊。
史国璋是被鬼子在城隍庙凌迟处死的;她的叔父也是在城隍庙凌迟处死的。据程士元回忆,鬼子在城隍庙只处死了一个人,并无其他。小雨不敢再往深处细想,她感到自己陷人了一个深深的圈套中,一种可怕的推断已经在她的思维里逐渐清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