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存档-2 后进生安歌(第7/8页)

自始至终,没有人找到我。虽然我和她同桌,不过很少讲话。在同学的眼里,我们更是连普通朋友都不是。安歌是独自去公园找到我的第二天失踪的,我是最后见到她的人,不过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警察只知道安歌那天回家很晚,比应该到家的时间晚了两个钟头,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不远的路她走了这么久,因为没有人看到她去了别的地方,当然除了我没有人能给出答案,而我选择沉默,因为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解释我的行为,我差点抓住她,把她拖进自己的身体底下。我不清楚那是一个什么罪名,但是至少我会彻底被当成败类,老师和同学也就找到了我成绩一落千丈的答案,父亲的皮带倒没什么可怕,母亲的眼神我该怎么面对。不要让我成为最后知道的那个人。于是在她失踪之后,我便只能反复告诉自己,即时告诉警察那天晚上的事情,他们也不可能找到她,找到她的一定是我,我本身。毫无疑问,这是她赋予我的权利,愧疚和使命。

在她失踪了十六天之后,我接到了她写给我的信,信封上没有发信人,直接寄到了我们的学校。从邮戳看,信是我们在公园分开的那晚寄出的,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她离开我之后,在路上,也许是坐在路边,也许是坐在某个明亮的餐厅里写好,贴上邮票,然后背着书包走出去放进邮筒,然后走回家,取了她的小熊,然后她永远地走出了家门。信写在一张粗劣的演算草纸上面,四开的草纸,对于信封来说实在大了些,她将其横竖叠成三折塞了进去。草纸的大部分是空白,有着这种纸张共有的淡淡黄色,只在最上面,接近顶端的地方用铅笔写了一句话:天吾,我希望我们都能活在自己最喜爱的时光里。歌。没有日期。我在台灯底下反复研究这张我再熟悉不过,又已经完全意义非凡的草纸。在比对了几种铅笔的粗细和颜色之后,我确信这句话是用2B铅笔写的,很可能就是我送给她的那支。而她折叠的方式没有任何其他的含义,只是为了把纸相对平整的塞进信封。把信举在灯泡底下,我发现在那句话的下面,她曾经画过一张图。然后又用橡皮擦得一干二净。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空白处相隔很远,有极其细微的笔痕,把信举在鼻子前面,可以闻到正在变淡的橡皮留下的水果香味。而她到底画了什么,又为什么把它擦掉,无论我怎么去揣测,也无法找出答案。当然,这份证据我也放在了自己手里,没有交给警察。

我靠着记忆默下了那天安歌唱的圣诗和歌谣的大部分内容,在高三每周日下午的休息时间骑自行车来到市图书馆,一座博物馆一般的建筑,似乎很久没有收入新的藏品,不过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我发现安歌在公园那天唱给我的歌叫《小白船》,也叫《半月》,是朝鲜作曲家尹克荣1924年为失去亲人的姐姐所作。尹克荣虽是朝鲜人,在朝鲜成为日本的殖民地之后,却在日本待了七年,在中国东北待了十年,而且那天安歌唱的不是全本,下面还有旋律相同而歌词不同的另一段:

渡过那条银河水

走向云彩国

走过那个云彩国

再向哪儿去

在那遥远的地方

闪着金光

晨星是灯塔

照呀照得亮

而起首是“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的圣诗除了“但神对人的大爱,永远不更易”这一版本之外,还有诸多版本,作者都已不详。

安歌失踪的时候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我的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排名已经基本上接近学校注册学生的人数。当时虽然有一些人已经放弃了在高考中实现自己价值的努力,可敢于交上白卷的人还不多,而我在四科考试中交了三科的白卷,唯一有笔迹的是语文卷纸,我文不对题地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作文。其中大部分段落是安歌曾经念给我的小说篇章的誊写,只不过在段落和段落之间用自己的语言做了一些必要的衔接。不用说,分数少得可怜,成了学校语文组老师们的笑柄,一个堕落优等生的样本。第二次模拟考试是在四月初,距离高考还有七十天左右,我的成绩基本上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班级第二名,年组第二十七名。总分比上一次考试多了五百分左右。只是语文还是我的短板,也是过去唯一制约我成为这所学校最优秀学生的因素。而语文内部的短板便是作文。我用了大约三个星期的时间设计了一套作文模板,开头的铺陈,结尾的呼应,叙述和议论的比例,心理描写和景物描写的运用,名人名言引用的时机和频率。而实现这套战术的士兵是语言。我发现,在和安歌同桌大半年之后我学会了更自如地使用语言,只需要小心不要让语言过于特别,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满足于用平庸而晓畅的语言完成老师们希望看到的故事。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安排在五月,我的成绩是班级第一名,年组第二名。问题出在有老师泄露了大部分考题,致使一个考生几乎拿到了全满分的成绩。当我在六月初的一天,从高考的考场里走出来,我确信这所学校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超过我,也许这座城市能够超过我的人也寥寥无几。因为之前我已经偷偷通过了体检,所以基本上我可以去念我想念的学校了。在我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填好了志愿表,送到学校。老师拿着志愿表看着我说:没考好?我说:是。她说:刑事侦查专业?我说:是。这两个字基本上是那三个月我在学校说的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话。据说之后很多年我的老师还会提起我,说她曾经教过一个学生,成绩在高三那年像弹力球一样忽上忽下,最后考出了S市第七名的成绩,却因为对自己的成绩评测失误,念了警校。本来他可以成为一个律师或者一个学者的,现在却成了一个警察。老师总是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