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咱家我这一方的来历(第8/9页)

他这个团很快编掉了,他去了南京“总高”,见到奶奶。

爷爷后来不太顺,“总高”解散后他来北京重作冯妇,又给首长当秘书。这个首长的山头整个没起来,他也没戏了,几十年泡在参谋、教员的位置上,经常自嘲: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离休后意气消沉,跟我抱怨:职务也压了,级别也压了。

爷爷奶奶在南京这个相遇也许不是偶然的,这里又能见到爷爷那个姑父的影子。

东北解放后,那个曾带爷爷去太行的表姐又在姥姥家出现了。论辈分她该管姥姥叫大姑。

不清楚这位奶奶也可以叫表姐的表姐对奶奶上军医大学起过什么作用。可以肯定的是面临失学的三姨奶奶,借干舅舅的名儿进了东北一所供给制干部子弟学校就读。这就算有恩了。

这位两家的表姐和爷爷感情最好。对奶奶家的情况也熟悉,见过奶奶。从中促成一段好事,有这个面子,也是顺理成章。甚或可说是亲上做亲。

不管奶奶是不是因为恋爱关系调到南京,反正她在南京很快和爷爷确定了恋爱关系。听爷爷口气,奶奶那时就挺管他的,不许他吃肥肉,不许他喝酒。奶奶说,一九五五年授衔后改工资制,爷爷和一群单身汉狐朋狗友,天天在教员食堂大吃大喝,补解放前亏的。国防大学有一个爷爷当时的死党,四十年后见了奶奶还作大惊状。

不久,奶奶和爷爷结了婚。在自传里她写,她告诉了爷爷她以前的事。爷爷说,没关系。

结婚照片上的爷爷奶奶扛着肩章一个是少校一个是中尉,爷爷端坐,奶奶歪着头倾身从右上方入画。那时兴这姿势。

五几年的军装是苏式的,军常服还配武装带,束腰拔胸,奶奶烫着短发,眼睛明亮。

爷爷不戴军帽是个分头,细皮嫩肉,都不像缺过油水的。

咱们家,大大五官随奶奶;我、你,咱俩是爷爷这一系列的。我到十八岁的照片看出随爷爷。

之前挺不靠谱的,脏孩子不知道像谁。所以你也不用着急,到时间自然出落出来,一定是美女——玩气质那种。

大大一直胖,眉眼是奶奶的,脸蛋是两个奶奶。

大大一九五七年出生,是爷爷奶奶的头生子。那是毛时代最后一个镀金年份。连年丰收,供给充分,物价低,军人工资又高,生活方式全面向苏联看齐。

奶奶按苏联育儿标准对大大进行喂养,半岁就一天半斤肉,奶奶自己说,把大大的吸收细胞都撑大了。他们带着他在中山陵拍的照片,大大就像只小猪。

第二年,他们生了我。八月二十三是个凶日子。福建前线解放军万炮齐轰金门,按迷信的说法,也不知有多少冤魂托生,小时候不觉得,四十以后发现脸上带着一股戾气。

另一个大日子,也是打仗。一九四四年齐奥塞斯库在罗马尼亚发动反对纳粹德国的起义,代号“橡树,十万火急”。看过电影。

此人——齐哥——一九八九年在该国人民和军队的另一次起义中被临时军事法庭即审即决,和他太太一起面对士兵行刑队挨了排子枪,是本世纪——上世纪最后一个按军事礼仪枪决——你的兵瞄准你——的国家元首——简称国首——到目前为止我所知不分国家大小意识形态混同。老萨——达姆被处决时像一个普通刑事罪犯。

这位古典辞世临终神情憔悴如在梦游——有录像——的罗国前国首我见过。小学中学时上街挥舞小旗欢迎过他,是咱们国家的好哥们儿,大鼻子,鬈毛,媳妇儿特瘦。他一个,北韩金正日他爸金日成一个,阿尔巴尼亚霍查一个,加上流浪的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一个,是当年咱们国家四大近亲,老来。小时候我一听新闻广播,罗国使馆开“祖国解放日”招待会,就知道我生日到了。

我是南京八一医院出生的,所以护照上出生地要写江苏。那医院我去过,又忘了。实在和别的部队医院譬如你外婆家没什么分别。

南京“总高”原来那个院子在孝陵卫,现在是一所地方理工大学,和你出生的老政治学院83号院别提多像了。

能阅几千兵的大操场;庙似的大礼堂;老大爷似的垂柳;一座座岗楼似的宿舍楼教学楼和一扇扇敞开无人的楼门。

唯一不同是操场四周环绕一圈明沟,南方雨水大,走水的,沟里的草又绿又肥。我去的那天,刚下过雨,沟里存着二遍绿茶般澄澈的水。

中国人其实挺愿意省事的,一个时代一张图纸。我站在那个操场边,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旧楼直晃范儿,好像自己随时会从一个楼门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