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6页)

那时他吃的一切食物都要搅到糊状,榨成浆汁。

那时他手小得只能握住带柄的摇铃,常常为了抱住玩具熊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那时他只能扶着小床的栏杆才能站稳,还不能分辨物体的颜色,格外喜欢凝视色彩鲜艳、飘飘荡荡的气球。

那时他连坐都坐不稳,要四周堆满枕头才能煞有介事地环顾左右,目力所及之处皆为新鲜有趣、闻所未闻的东西。

那时他连翻身都没有力量,一觉醒来只能安静地仰视,目光如豆,稍有不耐烦便哇哇啼哭。

那时他终日酣睡,像只小猫一样闭着眼睛,脖颈柔软连头也抬不起来,抱在手里娇嫩得似乎稍不留神就会弄坏了连指头都不敢动一动——那时他就是一团粉红的肉……

犹如一颗湿淋淋的头突然从海里冒出来,一件已在生活的激流中被冲刷得无影无踪的往事异常清晰地出现在马林生的脑海中,就像发生在昨天。

一群人围着一个摇篮喜形于色地边看边议论,虽然他不能逐一辨认这些人都是谁,但他清楚地知道都是他的亲属和关系密切的朋友。摇篮里躺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他的眉眼虽与现在的马锐迥然不同,但马林生明白这是他的儿子。他在人群中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但他又确在观看这个婴儿,他的视野几乎不受限制不受屏蔽犹如天使翱翔在人间天上。他甚至嗅到了当时屋内的真实的奶味和尿臊味儿以及周围男女身上的毛线味、香水味儿。屋内熊熊燃烧的火炉散发着温暖,他裸露的皮肤有一种舔吮般的惬意。这烘及全身的惬意使他愈来愈放松,愈来愈欣快,愈来愈恍惚……周围的一切:景、物、人以及嘁嘁喳喳的议论都渐渐远退、模糊、低细,而摇篮里的婴儿则被拉近、放大、突然成为他眼中唯一清晰可辨、颜色鲜艳的东西,充满全身心。

他感到自己正在体验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一种亢奋,类似慷慨赴义的悲壮;一份深沉,顿感任重道远的毅然决绝。当他发现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他蓦地冷静下来犹如在愤怒狂乱中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继续看着这个娇小的婴儿,几乎是不带任何感情冲动地对自己发下了一个誓言:

“我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幸福,哪怕为此我要受尽屈辱,饱尝痛苦。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让他知道人间有饥馁、苦难和种种不平。我不许,绝不让我曾经受的一切在他身上重演——哪怕为此断送自己!”

他好像不光是这样想,在想的同时也把它说出了口,因为在场人都把目光投向他,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他,看着他……

马林生眼含热泪皱着眉头像是在忍受身体内部突然袭来的不适,他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十余年前的誓言至今想来仍使他热血沸腾。

他在什么时候,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一小时哪一分钟把这个誓言忘记的呢?一想到他竟把这个誓言忘记了这么多年,忘记得这么彻底,他不禁毛骨悚然。

他真的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能使儿子幸福吗?他的特殊关怀究竟是促进了儿子的幸福还是使他尤为不幸?

他感到羞愧,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想到用动机良好为自己辩护,但这念头一出现,他便惶悚地叫出了声,这一念头迫使他进一步自我审视因而更清楚地洞悉了自己内心的隐秘的龌龊——他最了解自己是出于何种考虑才如此行事。

他感到窒息,像被人用手捂住了嘴,身轻如燕心载千钧。他想喊,但用尽全身力气也张不开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犹如两块沉重的钢板被焊在了一起。他想抬手招呼别人,但手也似僵了一般没有知觉,握着酒杯如同粘在上面动弹不得。他整个身体瘫痪了,连脖子也不能转动,只能泥胎木塑般地呆坐着,哀怨悲苦的眼神向周围的人发出呼救的信号。

小酒馆里有不少男人在兴高采烈地喝酒,大声说笑,谁也没注意到窗边那张桌上的那个孤单男人的不正常。一个女服务员路过那张桌时看了马林生一眼,似乎吓了一跳,但也没能理解他注视她的含意,移开目光连忙走了。

两个喝完酒的男人起身趔趔趄趄往门口走,经过马林生身旁时,一个醉汉碰了他肩膀一下,嘴里咕噜着“对不起”继续往外走,这时只听身后哗啦一声,马林生连人带凳摔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酒杯。

马林生在吐、搜肠刮肚倾其所有倾其所能地吐。他不能躺下,只要头一后仰就立刻感到天旋地转马上要再吐。他或站或蹲,一腔一腔的秽物源源不绝地从他口中喷出,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几乎使他无喘息之机。他吐得大汗淋漓,大小便失禁,似乎交感神经麻痹全身各口的括约肌都已失去控制。他赤条条地站在厕所里,吐一阵儿拉一阵儿,拉一摊吐一片,所有的肠壁都在痉挛,飞快地蠕动,分别把胃、肠残留物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地排放出去。一阵阵寒噤掠过他的身体,他咬牙闭眼狠狠甩头地打着激灵,在呕吐间歇中大声哎哟哎哟地呻吟。那无法克制每每使他几欲昏厥的喷涌与下坠泻尽后,他又同时感到一种难言的尽情发泄的快意和舒展,这使他的心情错综复杂,且悲且喜,又爱又怕。他像迫于无奈的窑姐儿一样闭着眼睛忍受一次次扑上身来的肆无忌惮的蹂躏,又在战栗与麻木中等待着下一回合的到来。当这一切终于结束,他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只剩下一阵阵打嗝般的干呕,他感到无比的轻松与失落,心绪恬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