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第10/33页)

小姑娘脸红了,看了我们一眼又胆怯地缩回目光。我想她一定会过马路从街对面走掉,可她始终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她羞答答地跟着于北蓓向我们走了过来。

“发给你吧,你们俩聊聊。”于北蓓笑着对我说,把我从栏杆上推下来。

我实在很喜欢小姑娘的娇羞动人的神态,看年龄她比我还小,正是我在学校常常倾慕的校宣传队跳舞的那种女孩儿。我问她是哪儿的,她说是少年宫合唱团的,又问她的名字,来王府井买什么东西。她羞得满脸泛红,眼神一个劲躲闪,却始终面带笑容。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很老练,可再往下就没词儿了,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傻笑。

她倒很快镇定下来,不再害羞。另一伙中的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口齿伶俐地跟她攀谈起来,一两句话就说得她开心地笑起来。

我们一点没注意街上情况的变化,等发现刚才还三五成群遍布街头的穿军装的男女少年忽然都不见了时,一个民警已经带着七八个工人民兵把我们围住了。

我们被带到“儿童电影院”,那儿是民兵小分队的据点。他们简单搜查了我们的身上,然后让我们解下鞋带和裤腰带,由两个民兵把我们解往“东风市场派出所”。

我们提着裤子趿着鞋,像一队俘虏被押着穿过熙熙攘攘的王府井大街,很多成年人驻步好奇地看我们。于北蓓虽然也提着裤子趿着鞋模样狼狈不堪,但神态像我们一样坚强,不屈不挠。那个小姑娘则一路哭哭啼啼,万分委屈,辫子不知何时都散开了。我真觉得她给我们这一行人丢份儿,很想回头呵斥她。

在派出所的四合院里,我们被关进了三间通厦的北房里,一个个被命令在地下蹲着面朝墙,不许说话。

屋里已经绕墙一遭蹲满了少男少女,刚才街上神气十足的那一伙伙人大部分都到齐了。

民兵们还在不断往屋里解人,墙边已经蹲不下了,新到的便在地当间一排排蹲下。再后来的就胡乱找个地方蹲下,面朝四面八方的都有。有的人蹲累了便悄悄交替挪动双脚,把双手放到膝上撑住头。

我们低着头互相瞅着悄悄笑。

有人放了一个屁,屋里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不少人抬起脑袋东张西望,受到看管民警的呵斥,像割倒的麦子纷纷低下去。

就在这时,米兰和另一个姑娘被带了进来。我听到门口的一个女民警恶声恶气地骂:“臭德性,还涂口红呢!”

我回头,正看到米兰在我身后蹲下,女民警显然骂的是她,我看到她红着脸在笑,而她的嘴唇确实红艳欲滴。

她比照片上要高大,后来当我们都站起来时证实了我这个感觉:丰满,更加红润,发育得像个白种女人,这使她看上去比我看的照片里的她自己要大得多。

后来,我再三端详她后,为她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比喻:她给人的感受犹如西餐中奶油、番茄汁掺在一起做成的那道浓汤的滋味。

说实在的,她可能不比照片上的那个形象更具纯粹意义上的美感更令人陶醉和遐想。有一瞬间我也怀疑她们仅是相像。但我看她的第二眼,这个活生生的、或者不妨说是热腾腾的艳丽形象便彻底笼罩了我,犹如阳光使万物呈现色彩。

她的眼珠像两颗轻盈的葡萄在眼波中浮起,这使她随便看人一眼都是一种颇感兴趣的凝视和有所倾心的关注。

她在微笑,是朝蹲在另一边偷偷向她递眼色的于北蓓。

我哭了,一进民警办公室,看见那个民警在摆弄一副锃亮的手铐就给吓哭了。虽然我进去前再三叮嘱自己,哪怕他们吊打我,尽可以招供,但决不能哭!可一进门,人家正眼都没瞧我一下呢,我自己却先挺不住了,看来以后真是不能打听太多党和国家的机密,否则被谁抓了去跑不了要当叛徒。

我一哭,使那个警察很反感,轻蔑地看着我,“就你这样儿还打算在我们王府井一带称王称霸呢?告诉你,什么镇灯市口,戳南池子,公安局全镇!说,哪儿的?叫什么名字?来王府井想干吗?”

我说我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字来王府井想买字典。

“去去,擤擤鼻涕走吧,以后少来王府井玩。”警察草草问了一遍,让我认走自己的皮带和鞋带,又叫带下一个。

我连忙擦干眼泪,穿好鞋带,扎紧裤子,灰溜溜地贴着墙根窜出派出所。

我没有等其他同伙,先坐车回家了。路上我非常生自己的气,觉得这事要传出去自己可没法做人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出门,像个女孩子天黑就上床睡觉了,对父母十分驯服。既然我已经在一种势力面前低了头,我宁愿就此尊重所有势力的权威,对一个已然丧失了气节的人来说,更坏更为人所不齿的就是势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