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第6/11页)

干活时她依然很卖力,也是过了,谁都看出有了感恩的成分。别人都休息下来,她还是一遍遍地拖地,要不就是无休无止地折纸巾。有客人来了,她就很自觉地到了后厨里待着,似乎要把自己掩藏进去。

她和谁也相安无事,彼此间却疏远起来。大家没有了开她玩笑的企图。曾经自诩为她的追求者的四川师傅小李,也偃旗息鼓,和她有了相敬如宾的样子。工友们说起她,都觉得可怜,也不过如此。阿霞渐渐变成了一个有当无的人。

对于我,阿霞似乎知道我为她求过情。变得格外恭敬起来,恭敬之外就有些躲闪,似乎很生分了。

阿霞的变化这样大,却是入情入理的。她的病,是她要防范的东西。

我打了电话给我中学的一个哥们儿,学医的。我讲述了阿霞的种种,他听完后,很肯定地说,是躁狂抑郁症,轻度的,但是很典型。

我想了想,问,这种病严重么?算是……精神病?

嗯,不过如果没有激惹诱因,一般不会产生破坏和攻击性行为,基本没有什么危险性。你们这些凡人,就是把精神病人都当疯子,这是很不科学的。

我说,行了,我不是说这个,那,好治么?

那头停了停说,毛果,建议你不要多这个事。这么麻烦的小姑娘,不适合发展成为打工恋情的对象吧?

接着,他开始自说自话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好像个花痴。

我说,哥们儿,你思觉失调加妄想症到了晚期了。就把电话挂了。

不过,他说对了一样。我确实很想对阿霞好,突然间地。

阿霞身上某种东西在慢慢地凋萎,让我感到不忍。

这天黄昏的时候,有客人进来了。阿霞像应激反应一样,站起身来,迅速地把折好的纸巾收拾到竹箩里头,往后厨走过去。

她对自己的自制力,已经没有了信心。

我拦住了她。她抬起头。没有开灯,仄仄的走道里头光线暗淡。看得见的,是阿霞很大的眼睛里,有些冷漠的光。阿霞,想去看电影么?我问她。她仍旧是冷漠的。我说,走吧。

我是个很少冲动的人,然而冲动起来,也很少考虑后果。我拉着阿霞走出门去,甚至忘记和同事调班。

电影院是不远的,就是街口的“大光明”,在放杜琪峰的《枪火》。

那时候的杜琪峰,没有现在这样火。他的电影是一直很好看的。我是个看电影投入的人,看着看着,就投入进去了。忘了四周围的种种,也忘记了阿霞。

阿霞睡着了,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正发出很沉重的鼻息,像是很久没好好睡过了。这时候的阿霞,脸上神色很坦然,嘴唇翕张着,竟有些笑意。眉头似乎微微皱起,带着蛮憨的神情。这还是那个天真的阿霞。

我没有叫醒她。有一刻,她仿佛是要醒了,可是咂吧了一下嘴,换了个姿势,又沉沉地睡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电影已经快要结束了。

出来的时候,阿霞突然说,这是我第一次在城里看电影哎。接着又说,这个电影不好看,不搞笑。

她说她上次在县里电影院看电影,放的是《少爷的磨难》。陈佩斯演的,那个片子很搞笑。阿霞问我,毛果,你还喜欢陈佩斯啊?

我说,喜欢。阿霞突然兴奋起来,说,是啊,我最喜欢陈佩斯啦。

阿霞眼睛里有了光亮,她开始向我历数她看过陈佩斯演的电影和小品。她说她最喜欢那个《主角与配角》,这时候,她停下来,似乎在琢磨什么。再抬起头来,就大声地对我说,毛果,我演给你看。

阿霞开始表演,一人分饰两角。不是比画,而是实实在在地去演,声情并茂的。在傍晚的步行街上,阿霞旁若无人地表演起若干年前的经典小品。阿霞有这样好的表演天分,没有一丝做作,浑然天成。我终于被她逗笑了。这时候有了行人驻足围观,阿霞似乎并没有收敛的意思。我赶紧叫她停下来。

阿霞,你演得真好。我由衷地说。

他们说我学宋丹丹最像了。阿霞有些得意,然后又说,不过我觉得我像高秀敏,我胖。

高秀敏是个很憨实的小品演员,没有宋丹丹漂亮。阿霞很诚实,她没有女孩子们趋利避害的心机。

阿霞看着我,突然笑了。这是个很放松的笑容,阿霞的脸,生动和好看起来了。

我问她,阿霞,饿么?

阿霞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很焦虑地说,哎呀,这么晚了。小李肯定不会把小菜留给我了。

阿霞的晚饭是餐厅里下的光面,两块钱一份。光面就是不加任何配料的面条。不过餐厅里有个规矩,中午厨房里配好的小菜,是不可以留到晚上给客人的。所以这些菜,可以由厨师自己支配。传说拌凉菜的小李以前追求阿霞,所以把这些剩下的小菜七七八八地都留给阿霞。小李也是个很实诚的人,这个习惯沿袭下来,到现在并没有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