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第2/11页)

阿霞终于走了,我还莫名其妙着。定了定神,终于去更衣室换衣服。一出来,杨经理把我叫到一边,刚才的事,别跟你爸说哦。我答应着,听到杨经理说,这个阿霞,缺根筋,总要给我惹祸的。

我一上午的工作无非是擦擦桌子,帮客人落落单。我看其他的服务生两只手端着四五只盘子楼上楼下地跑,好像挺有成就感。就对经理说我也要做,经理说,你刚来做不来的。要练好久。阿霞,来半年了,都端不了的。

忙完中午的饭时,大家坐在一起吃东西,吃得很安静,凝重得过分了。吃着吃着,工友们总归对我有些好奇,就开始问这问那。我就耐下心来答,正经八百地,大家就都说,毛果这个大学生,还真是个好脾气的人。他们说话的时候,阿霞就直直地看着我。她的眼睛真是大,目光却是涣散的。表情就有些茫然,好像时刻走着神。虽说是这样,我终于也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这时候突然听见她大声地说,他迟到,经理肯定不会扣他工资的。

她声音这样大,斩钉截铁,似乎刻意夸张了自己的郊县口音。我心里又有了莫名其妙的感觉,很无助似的。这种感觉十分奇异,好像某些游戏规则被打破了,让我的双脚突然踩了个空。

我抬起头,看着工友们。大家对她的话并不在意。有个叫瑞姐的,冷笑了一下,开始低下头去剔指甲。其他人只是沉默而已。气氛一时有些生硬,但也没有谁的脸上有了看热闹的人通常具备的饶有兴味的神色。

这时候大厨王叔站起来,说,干活了,干活了。我也跟着站起来,却看到阿霞空洞的目光仍旧一路逼视着我。王叔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我们霞子还厉害啊,哈哈哈。

我这才觉出阿霞在这个群体中,是个异数。很不寻常的,是她自己的行为和别人对她的态度。这原本是个很世俗的群体,阿霞的旁逸斜出,似乎为它增加了一些考验的力度。而被考验的,是我。

回到家,我无意说到了阿霞的事情。妈说,啊,老姚店里还有这样的人,乡下来的吧,这么没教养。毛羽,要不要跟老姚说一声啊。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不,什么也不要跟姚伯伯说,你们说,我就不去了。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到了餐厅。还没什么人,杨经理看见我,好像有些惊奇。她看看我说,你,其实不用这么早的。停了停,又说,阿霞的话,不要当真。

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自律,会引起了其他人的好感,其中包括阿霞。

中午吃饭的时候,阿霞竟坐到我旁边,吃了几口,她又开始定定地看我,突然大声地对我说,你看,你可以不迟到的嘛。

大家又沉默了,含笑看着我,好像阿霞代替他们说出了对我的褒扬。我突然有些兴奋,是一种被接纳的感觉,可是这种感觉同样是奇特的,是一种有些幼稚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只是因为阿霞的一句话。

阿霞低下头去,大口地吃东西,把汤喝出很大的声响。那是一种理直气壮的声音,一种孩童式的理直气壮。我逐渐感觉到阿霞在人群中是一个小小的权威,奇特的是,这种权威却含有某种游戏的性质,是在被众人的纵容中形成的,这一点让我迷惑。

我想,我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我一旦融入了一个集体,也许不会被同化,但是也决不企图让它去迁就我。这一点,也许注定我不会成为一个领导者。一个星期后,我在下午休息的时间里不再觉得无聊,因为可以边打盹边听王叔讲他千篇一律的黄段子,或者和小李比赛打手掌机上的电子游戏,又或者在楼下大厅耳朵上夹着纸条打“拖拉机”。这样久了,也没人把我当什么大学生。大家都很放得开了,男人可以说一些关于女人的下流笑话,而女人开始八卦一些刻毒的家长里短。他们不在乎我听不听,只是我不再是他们不吐不快的障碍,这一点令他们感到欣慰。这个群体浮现出了它低俗的实质,这是我所陌生的,却似乎并无困难地接受了它。

这时候的阿霞,却是很安静的。她往往是拿来一小箩纸巾,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慢慢地折。开始动作是机械的,中规中矩的,她脸上的神情也是相当肃穆的,是完成使命的样子。渐渐自己也感到烦腻了,就折出许多花样来,脸色也跟着活泼了。折的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形状,很繁复,但失去了纸巾的功能的。这时候,如果有人问,阿霞,你折的什么啊?她就会把先前折好的模型迅速地抖开,再规规矩矩地折成千篇一律的样子。

终于有一次,在下午一场酣畅淋漓的牌局之后,我起身去厕所。经过阿霞的时候,突然听到她大声地说,你怎么跟他们一样哦,你是大学生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