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默塞特·毛姆来访(第2/10页)
我必须从头说起。我们祖上是祭司。我们依附于某处庙宇。我不知道那处庙宇建于何时,由哪位邦主建造,也不知道我们从何时起开始依附于它;我们不是了解那类知识的人。身为祭司的我们和我们的族人形成了一个社区。我想我们的家族曾一度富有兴旺,享受着我们服务的人的各种供养。但穆斯林征服了这片土地,我们都变成了穷人。我们服务的人已无力支持我们。英国人到来后情况变得更糟。律法是有,但人口在增加。庙宇周边我们的族人实在太多。这都是我祖父告诉我的。尽管坚守所有复杂的律条,但食物真的少得可怜。人们消瘦虚弱,动不动就生病。我们这个祭司家族的命运!我不喜欢听祖父讲那些故事,那些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故事。
我祖父瘦成了一把骨头,他决定离开寺庙,离开家族。他想到有王宫和名寺的大城市去。他想方设法筹备,一点一点省下米、面和油,一枚一枚存起铜板。他对谁也没提。那一天终于到了,他绝早起身,在夜色中往火车站走。路很远。他走了三天。同他一起的都是穷人。他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更惨,但有人认出他是个食不果腹的年轻祭司,便舍给他食物,留他歇脚。最后他到达了火车站。他告诉我那时候他如何惊恐茫然,力量和勇气流失殆尽,说他一点没注意到身外的世界。下午火车来了。他只记得人潮和喧嚣,然后是黑夜。他以前从没坐过火车,但一路上他只看向自己的内心。
早晨他们来到大城市。他打听清楚去大寺庙的路,然后就留在那儿,在庭院里移动躲避日头。晚上,庙里祷告结束后分发圣食。他没有被遗漏。食物不多,但胜过他先前赖以度日的分量。他尽力装得像个朝圣者。没人问他,而他就这样度过了开头几天。可不久有人注意到了他。他受到盘问。他说了自己的来历。寺庙里的官员并没有赶他走。其中一位好心人还建议我祖父代人写信。那人给了他一些简单的用具,钢笔、笔尖、墨水和纸张,于是祖父就去和其他代人写信的人一起坐在王宫附近的庭院外的石板路上。
写信人大多写英文。他们给三教九流的人写诉状,帮忙填写形形色色的官方表格。我祖父不识英文。他懂印地语和他家乡那一带的方言。城里许多人是从闹饥荒的地方逃来的,想要给家里人捎信。于是我祖父有了事做,也没人忌妒他。人们被吸引到他那儿还因为他那身祭司衣服。没多久,他就过得比较体面了。晚上再也不用缩在院子里。他找到一间合适的屋子,并且接来了家眷。做着写信的工作,加上在寺庙里的好人缘,他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最终,他成了王宫里一名受人尊敬的办事员。
这类工作很保险。报酬不算高,但从来没人被解雇,而人家对你也是毕恭毕敬。我父亲很快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他学习英文,拿到了中学文凭,很快获得比他父亲更高的官职。他成了邦主的一名秘书。那样的秘书很多。他们身穿漂亮制服,在城里被奉若神明。我相信父亲希望我也走这条路,接着他的脚印往上爬。在父亲看来,他已经找回了祖父迫不得已放弃的祭司家族的安全感。
但叛逆的小妖精在我内心作祟。也许我听祖父讲了太多遍他的故事,他的逃离和对未知的恐惧,在那些可怕的日子里他只看着内心而看不见周遭的一切。我祖父越老越愤怒。他说他家族里的人都是蠢货。他们看见灾难逼近却毫无作为。而他呢,他说,他挨到最后一刻才走,就因为这个,他到大城市之后只能缩在寺庙的庭院里,就像一头饿得半死的畜生。他竟然说这么重的话。他的愤怒感染了我。我开始觉得我们眼下在城里,在邦主和王宫脚下过的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现在的安全感都是假的。一想到这里我就吓得要命,因为不知道厄运降临时我该如何保护自己。
我觉得自己成熟到可以进入政治领域了。印度上上下下都是政治。但土邦却不见独立运动的踪影。那是非法的。我们听说了外面那些伟大的名字、伟大的事迹,但我们只是远远观望。
那时候我在读大学。按计划,我应该拿到文学学士学位,然后取得邦主的奖学金去学医或者学工程。然后我会娶大学校长的女儿。所有这些都定好了。我并不抗拒这些,但又觉得它们和我无关。我在大学里愈来愈感到空虚无聊。我听不懂文学课。我看不懂《卡斯特桥市长》。我不理解那些人物和故事,也不知道那本书的年代背景。莎士比亚还好,但我不明白雪莱、济慈、华兹华斯写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我读那些诗人的作品时想说:“这是一派谎言。没人有那种感觉。”教授叫我们抄他的笔记。他大声地念着,一页又一页,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点就是,他念笔记的时候为了更简略,也为了让我们抄得一字不差,从来不说华兹华斯。他总是说W,华兹华斯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从来不说华兹华斯。W做了这个,W写了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