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华尔滋(第7/15页)
没见过这样抢生意的!本来,我这位老乡,当了那些年右派,做事小心,说话谨慎,也被会长伸得太长的手惹火了。他说:“非告他不可!”
一回北京,王所长还未容空递上状纸,他倒先坐在被告席上了。史学所的上级纪检委的人,一个挺不错的老古板,早就恭候着他了。
“你们怎么搞的吗?严重违反外事纪律--”
“什么?”王所长一看检举信,火冒三丈,什么丧失人格国格,什么为外宾提供性服务等等。“纯粹他妈的血口喷人!”
“你冷静点!”
“你相信?”
“我对你太了解了,别人倒有可能,你吗?打死你也不敢的。”
风尘仆仆的王所长坐在那里,倒也不打算为自己辨解了,他知道有谁会干出这种事。那副字典面孔冷笑着,从手提包里掏出在山东为立德尔寻找当年教案资料时,所收集到的“揭贴”之类的东西,给这位来查他的人看。
那是一份光绪十三年十二月七日兖州士民的“揭贴”。
“东鲁义士为驱逐洋教,斩杀汉奸,以保乡闾,以伸义愤事:查天主教起自欧罗巴洲,蔓延中国。其教弃伦灭理,禽兽不如,唯利是图,以夺人之国为奇功,占人之土为豪举,淫人妻女为智略。创为魂灵之教,谓一入其教,死后魂灵即可升天。其传教者谓之教士,愚民被其利诱入教时,引入暗室,不论男女,脱其衣裳,亲为洗濯。继令服药一丸,即昏迷不知人事,任其淫污。男则取其肾子,女则割其子肠,恃有药力,不至当时殒命。以后按礼拜日招至教堂,男女混杂,白日宣淫。牧士即至教民家饮食住宿,遍行奸污。又有孽术能配蒙汗药,迷拐童男童女,剖心挖眼,以为配药点银之用。……”[8]
没等对方看完,王所长又递上另一份资料。
“你再瞧一眼这份‘邹县绅民揭贴告白!”
他接过来,除去号召老百姓保卫儒术,反对洋教外,也有类似荒诞不经之言,他看着看着,也不由得笑了。
这是光绪十五年一月七日的“揭贴”。
“……今洋教蜂起之日,亦道统存亡之际也。耶稣之行,比杨墨佛老而尤甚。邹鲁之士,乃礼教信义所素明。光天化日,难藏魑魅之形。泗水东山,必杜猖獗之患。扬眉鼓掌,实出群情。食肉寝皮,乃伸义愤。道统不绝,人心亦赖以因尔。
谨将严查洋人汉奸条约,详列于左:
一、洋人之行,大意在渔利渔色。入教者夜间跪经,其实裸体行淫,乱人妇女。滋阳前年檄文,言之已详。
一、洋人之害,毒于贼冠。取人眼珠心血及处女月经妇人胎孕,俱有确证,载在辟邪录。……”[9]
“你让我看这是什么意思?王所长!”
“一百多年了,手法怎么也不变呢?甚至越来越退步,至少写‘揭贴’的士民们还有爱国之心呢!这老东西也太下作了吧?”
“谁?”
“你明知是谁,还故意问?”
“我顺便告诉你一声,你最好跟他联合作东道主,省得他给你下绊子。”
听到这里,我这位老乡,两眼发黑,差点晕过去。中国人到底体质弱,按说他也够博士水平了,可和人家洋博士一比,年龄还小好几岁,竟是未老先衰,而立德尔已经在宾馆梳洗一新,胡子上喷足了香水,准备赴宴。
不用说,是我们敬爱的汪会长先在北海仿膳请客,会晤他的史学会主要成员;然后,到他府上饮茶,搞一次小小的家庭派对。
大胡子高兴得直叫:“This is a very good idea!”[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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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荣幸,在被邀之列。
仿膳那顿饭,居然是满汉全席,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你不得不服气汪会长大手笔,别看他当年是泥腿子,揭竿而起,在花国家的钱时,绝无丝毫农民意识。而我那位老乡,世代书香门第,老爹是学部委员,可这回接待立德尔那付捉襟见肘的窘相,让我都看不过去。“又不是要你从腰包里往外掏,抠门得要死!”莉莉气得当面数落他。
老先生把洋博士哄得那份开心,当然是不用说的了。
立德尔博士穿上了一身龙袍,戴着一顶皇冠,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不过,满脸胡子,很难使人想到他是圣上,而是《野猪林》里的鲁智深,一身匪气。他那不听话的雪茄烟,和他穿不习惯的龙袍袖子,老是搅在一起,烧了好几个洞。会长大方得很,没事,没事,反正饭店里有准备得现成的戏装,我们只要肯付钞票就行。他的外曾祖父在中国传了一辈子教,也没有他今天的尊荣。最主要的,是会长给他身边安排了一位善解人意的小姐,穿着至少也是宫里妃嫔的凤冠霞帔,梳着把子头,一个劲地给这位番邦的蛮主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