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小姐(第11/21页)

“除非把它交给大学里。”

“那你还不如作成我老铁呢!”他当玩笑话说的。

“看来,阁下颇有能量的了?”

吴铁老以自嘲的口吻说:“这说是做官的比做学问的优越性所在了。”

每个人都有一个梦,这或许是吴铁老还是一个从外省来北平读书的大学生时的梦。有朝一日,他也能在这后海周围,有一座属于他的四合院。那时候,房子并不很贵,那时候,吴老还在革命和学问两者之间徘徊,那时候,他对于原藉跟他相同的这位同学的门第,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羡慕之情。

也许,他自嘲过,由于不是揭竿而起的缘故,是个读书人,才有这种风雅吧?

后来,他革命了,这念头便被铁与血给冲淡了。等到若干年后,老同学重新聚首,望着那虽然阑珊残旧,但气象依然的翰林府第,那消逝的梦,不禁又复活了。

小人物的梦,也许只求一张书桌。中等人物的梦,就要求一间书房了。而对吴铁老来说,他的梦,在这一波碧水的后海边上,有一所安静得可以听到细鱼唼水的声音的小院,读书品茶,颐养天年,也许就其乐融融了。无论如何,他是读书人,哪怕是领兵打仗的时候,也是手不择卷的儒将,何况嗣后一直舞文弄墨,数得上是党内的一位高级知识份子,有这样一个不算奢求的梦,也就是相当的、难能可贵的俭朴了。

方中儒是学者,对于世事,有些懵懂。其实他要通达些的话,这破院子早转让给他老同学的话,他也不至于每年冬天,为煤球,为风斗,为棉门帘,为按烟囱,为烧不着炉子而操心了。虽然他不用动手,老太太过世以后,必须放下书本来张罗,总是免不了的。他也多次发狠要告别这四合院,可一过了冬天,又作罢了。

如果说方老不考虑到祖业断送在自己手里,也未必准确。但很大程度上,为他的心肝宝贝着想,却是事实。

若搬进楼房里去,玛丽小姐就象进了笼子一样地受拘束了。连四合院它还觉得天地太小,每天要牵着它顺海沿溜达的,冲这一点,老校长就下不了决心。

吴铁老终究是读书人,即或存有觊觇觎之心,也要顾及老同学的面子的。他极其间接地托人婉转暗示,你这个大学校长,可不是你老人家去念过书的牛津大学的校长,麻省理工学院的院长。想把这古老的府第内部装修全部现代化起来,靠自己的力量,那恐怕是天方夜谭了。

他回答说:“我是无能为力了,我已经老了,看儿女们将来如何吧?不过,我可以想象,他们也未必能有什么作为的。”他没有转让的意思,但似乎预料到未来的结果。

这倒也不幸而言中。

在病榻前,吴铁老忍不住还是问了,这份不成其为遗嘱的遗嘱中,应该说少了些什么?而且,也正是他最为关心的什么,那曾经是他的一个久远的梦。

老先生说不上是猜知了他的心思?还是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当回事?“谁住归谁吧!省得麻烦!”

这种说法,有很大的模糊系数,既不是哪一个人所有,但哪一个人都有一份发言权。他这个在官场厮混一生的人,倒不禁佩服学者终究是学者,聪明是地方,胡涂也是地方。一旦要转手,住多住少,住大住小,涉及到经济利益,势必有戏好唱。老爷子这一手,谁能料到,没准倒象是埋下一颗定时炸弹,谁要打四合院的主意,就不得不谨慎地分别跟他儿女中的每一位打交道了。

也许是学者高明之处了,对他那几个认为是没出息的儿女,倒不失为一种最好的制约办法。

这自然增加吴铁老的难度,不过,对付的是他的儿女,而不是他,就不在话下了。

方彬在没有见到遗嘱前,就从吴铁老那儿听到这条遗言了。

两口子高兴坏了,认为老爷子病胡涂了,把一个天大的便宜,给了他半拉眼睛也看不上的儿子。因为,目前这四合院实际使用情况,只有他,他妻子贺若平,以及玛丽小姐住着。

如果方大为从牢里放出来,也是理所当然地有他的一份。“这下子咱们逮着了!”

方军在电影厂里要到了一套房子,小了一点,和情人半合法(女方的丈夫同意,因为按月付给那位打灯光的师傅安慰费了。)半非法(婚姻法不认可,算怎么回事呢?)地住在一起,也将就了。他所以早搬出来,因为老爷子不允许菲菲进门。二来他也不害羞地声言,这院,冬天象冷宫一样,作爱颇不方便。全家人听了不免愕然,他倒对这种愕然表示愕然。如今在院里只占了两间西屋,堆放着他和以前的情人们交往时的一些情书、信物、纪念品。有人试探过他的态度,给他一套三室一厅,肯不肯让出四合院?他无所谓,条件是:他们同意我也同意,他们不同意,那我也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