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第5/9页)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地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地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逼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劝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

“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

“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

“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

“你偏生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

“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饿狗的舌。刮嚓刮嚓地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熔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

“……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个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

“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

“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候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

“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

“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份,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