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3/31页)
他说:“我明白,你是闷了才抽烟。”
“是的,一年有那么几次。”
“你在医院里业余时间干什么啊?”
“有时候看看电影,读点儿杂志。”
“你喜欢看书?”
“闲了也看。”
“你最近读了什么书?”他把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他的手很大,粉红的皮肤里露出肿胀的血管。
她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愣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最近这几年,她从来没有从头到尾地读完过一本书。她忽然想起了好几年前在孔林的书架上翻过的几本书。她勉强地回答着:“我并没有读多少书。医院里太忙了。我倒是爱看小说。”
“看什么小说呢?”
“《红岩》《静静的顿河》《安娜·卡列尼娜》《前驱》……”她停下来,后悔说出了这些书名。特别是那两部俄国小说已经遭到禁止,可能是有毒的,或是不健康的。
“很好啊,这些都是好书。”他眼睛放光,声音也激动起来,“你的欣赏口味很不错啊,小吴。我真希望现在能有更多的人读读这些了不起的俄国文学作品。我年轻的时候看这些小说不要命。”
她很高兴能够得到他的夸奖,又觉得不好意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让你看看我现在读的书。”他转过身,从皮包里抽出一本黄色封皮的书,“你听说过《草叶集》吗?”他把书抬了抬,让她看清楚封面。上边有一个消瘦的外国人,头上的帽子有点歪,一只手叉着腰站着。这只手的手掌根本看不见,另外一只手藏在裤子口袋里,好像他故意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两只手啥样子。
“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谁写的?”
“沃尔特·惠特曼,一个美国诗人。这是一本非常好的诗集。这里面的诗歌都写得很冲、很大胆,而且包罗万象,好像是一个独立的宇宙。这本书我已经看了四遍。”
他似乎意识到有点激动得过了头,又补充说:“当然,这些诗歌是在美国处于资本主义上升期的时候写的。实际上,诗歌里的乐观主义精神是时代进步、自信的反映。现在的美国诗人就写不出这样的诗了。他们在腐朽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堕落下去,根本谈不到什么上升的精神。”
她并不完全明白魏副政委的这些话,但是很佩服他的知识和口才。“我到城里的图书馆去找找,看能不能借一本出来。”她说。
“图书馆不可能有了。我是二十年前从这本书的翻译者那儿得到的。他是我在南开大学的老师。”
“您学的是英文?”
“不是,我修的主科是哲学,副课是中国文学。我的这位老师在教会学校上的学,英文很好。他读过很多书,是个真正的学者,可惜五七年的时候得肺炎去世了。他死得早也许是件好事,他那样的家庭背景,‘运动’来了也躲不过去。”魏副政委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头低着,仿佛在回想着什么。
“这么说,这书很珍贵了?”吴曼娜等了一会儿才说。
“也不见得。”他的脸又生动起来,“在一些大学的图书馆也许能找到。这本书五十年代初就绝版了。”
“噢。”
“咱们这样好不好,我把书借给你一个月,你看完了告诉我你的感想。你说行么?”
“那敢情好了。我很高兴有这样一次学习的机会。”
她从他手里接过书。答应完了,她心里犯开了嘀咕。她不知道能不能看懂这些诗,更别说还要向他汇报自己的看法。闹不好会丢人现眼。
她正把书放进挎包里,小勤务员进来了,报告说:“首长,车子准备好了。”
“小吴同志,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魏副政委问道。
她犹豫了一下说:“行,只要是没看过的就好。”
“你看过《卖花姑娘》吗?”
“没有。”
“我也没看过。是个朝鲜片子,听说不错。一块去吧。”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招待所的前门停了一辆奶油色的伏尔加格勒轿车,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军官,正在等他们。魏副政委把他介绍给吴曼娜:“这是杨庚同志,边防三师的。”
“我叫吴曼娜,军区医院的。”她把手伸过去。
他们握手的时候,她疼得差点叫出来。杨庚的手像一把老虎钳子夹住了她的手指。他却没有注意到她痛苦的表情。他好像不会笑,身量不高却敦敦实实,腰杆挺得笔直,扎着一条黑红色的武装带,绷紧了军装上衣。他佩带着一把五九式手枪,看着比从前的苏联货轻巧灵便。枪套上别着一排七颗子弹。